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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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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打野食的!” 女萝没有跟她娘到刘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静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着菜农,白天时,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时候农人们吆牛赶驴的声音才疲疲沓沓地传来。而等到晚饭的热闹劲一过,人们也不过是坐在树下看着火烧云推测一下第二天的天气。当然总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红彤彤的火烧云也不总让人愉快。 不到九点钟,月芽街就静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讲着讲着话就要睡着了。有时是月亮照着月芽街,有时是星星照着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女萝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时候都要遭到别人的冷眼。女人们的冷眼尤甚。她们似乎在说:“真是个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刘八仙享福去了,撇下个女儿不管不顾了。” 粳米就对女萝说:“你后爹他不是个坏人。” 女萝说:“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个善心人呢。”粳米又说。 “可他嫌死人的钱。”女萝说着,就想起爹死的时候从刘八仙那里买了一套纸房子、纸牛、纸马,它们的价钱比真货便宜不了多少,这让女萝非常吃惊。爹爹一个人住得了那么大的房子吗?他活着时可没有这么阔气。 女萝执意留在月芽街,她独自种着祖上留下的几块地。种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种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莳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来看她的时候也总要说:“别到街上乱走,晚上闩好门,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们怎么还都要靠男人呢?”女萝说,“女的最后不都是跟了男的,给他们生了孩子,伺候着这屋里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声,她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龚友顺送给刘八仙的那只肥羊没什么区别,该宰就宰,该剥皮就剥皮,该吃就吃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说女萝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来依然还是说,她不能不说。她夏天说女萝的时候,女萝就流着热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着: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萝若是被说的时候,她就盯着粳米的脸庞看,她心想,娘的脸跟月芽街旁的落叶是没什么区别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时间经常地用话敲打女萝,女萝干脆就走出屋门。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长长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灯盏路,然后再由灯盏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阁会,但因为南天阁有小梳妆,她便总是中途而归。她的缺了脚趾的脚走起路来显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别想说女萝什么了。女萝天天下地,她忙极了,忙得连午饭都吃在地里。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萝依旧到灯盏路上看灯。南天阁来了秧歌队,秧歌队里依然有小梳妆,银口巷和猪栏巷里的人群已是满满当当了。人们放着鞭炮欢迎着秧歌队,把挺素净的空气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还没完全黑,所以灯盏路上的彩灯还不曾亮起来,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活灵活现,女萝就查灯盏路两侧的杨树。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记不住数的时候,再回过头来重查。最终她对灯盏路两侧究竟有多少棵杨树仍是糊涂的。糊涂也就糊涂着吧,女萝依旧查着树的数目,她想这样捱到天黑。天一黑,灯就该亮了。然而,没等天黑,雪先来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飘,接着便密密实实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后,雪稠得没有丝毫缝隙,它简直就跟一大块白布一样朝大地罩了下来。女萝被雪拍打着,她觉得灯盏路就跟一间雪屋子一样把她严严实实地关在里面了。女萝想,今夜是别想看好灯了。女萝还想,南天阁的秧歌队踩着高跷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头呢。如果小梳妆挨了摔,她的腿还会那么修长柔美吗?她的腰还会那样袅娜多姿吗?当然,她没有见过小梳妆,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雪并不像女萝想象的那样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黑的,路却是白的,灯盏路上的彩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女萝看见水灵灵的莲花了,看见紫丢丢的茄子了,她还看见走马灯八方的美人频频向她微笑,她开心极了。看灯的人并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们腿脚不利索,看秧歌怕挤着,真就是豁出命来挤,她们也没力气挤到前面去。不过,她们一面看灯一面嘀咕着旱船划得怎样了,舞狮子的舞得怎样了,狮子的脚爪上是否挂了叮当做响的铃铛,猪八戒背媳妇的节目演没演,她们心里惦记的还是秧歌队。 女萝在白菜灯下突然看见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灯,女萝凑上前,她认出来了,她的耳畔便响起一串悠长悠长的声音: “磨——剪子——啰,抢——菜——刀!” 他是王二刀。女萝记事以后,只要是爹领着她到银口巷和猪栏巷去,就会听见他在两个巷子里气贯长虹的吆喝声。那卖豆腐的、卖糖酥麻花的、卖凉粉的、卖香烟的吆喝声,全被王二刀的吆喝声给盖下去了,如果不到近处去看看,就简直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 王二刀也看见了女萝,他问: “没看秧歌去?” 女萝摇摇头。 “那里面可有小梳妆哪!”王二刀怂恿道。 “那你怎么不去看她?”女萝抢白道。 “嗬——”王二刀鄙夷地耸耸肩说,“一个女人,再有看头,还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还是自己的好。女萝听着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在世的话,今天非要挤得个腿肚子转筋不可。而娘和刘八仙,肯定也会在蜂拥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找小梳妆呢。 女萝再也没有看灯的心思,她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东,她上了月芽街。街上没有行人,行人都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呢,女萝听见锣鼓响个不停,她觉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着,月亮起来了,那是一轮饱满的圆月,又大又白,它照耀着雪后的大地。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显了,但是绝不耀眼,不似阳光下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女萝想着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浅的脚印是断了脚趾的那脚踩的,它永远都用不上力气,轻飘飘的,像片树叶子。 女萝听见背后有踩雪的声音,她知道有人跟着她。后来她从雪地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她也没慌张。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尽头的时候,她熟练地进了一条巷子。她推开自家的门,那人也跟着进来了。女萝猛地转过身来,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见了王二刀。 她说:“我屋里的刀和剪子都锋利着呢。” 王二刀没有吱声,但他的呼吸帮他说了话,他的呼吸跟西北风一样急促。 女萝返身进了灶房。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后用拇指试了试锋刃,她满意了。她将菜刀举在手里,她迎着王二刀走过去,她平静地说: “你看,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样容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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