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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人又说:“我怎么看你看不太清,看你媳妇却看得清清楚楚?你闪来闪去的,走了魂似的,漂流要小心啊。”

  马孔多吓得白了脸,我也陡然恐惧起来。老人不像其他人那样对马孔多视而不见,可他却看不清楚马孔多,能看清我,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你怕死吗?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了。”马孔多问。

  老人笑了,“这还用问吗?能活这么大岁数,就是怕死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不活了!”他咳嗽了一声,“一想到人要死,我就哆嗦,等死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我们又随老人到他居室里聊起来。屋子不大,里面对称放着两张床,床单很整洁。东西两面墙上各贴着两张杨柳青年画,一个是童子抱鱼,另一个也是童子抱鱼,只不过鱼摆尾的方向不同,画面大同小异。老人指着他对面的床说:“这个老弟比我小六岁,爱吃爱喝,爱吹牛,讲故事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现在去哪儿了?”我问。

  老人一捋胡须沉吟笑道:“他迷上了烂杏,到烂杏那儿陪她说笑去了。”

  “烂杏是谁?”我大惑不解。

  “烂杏就是烂杏,是这院里的一个老妹子,六十八了,笑起来还嘎嘎的,年轻时没少风流呢。”老人说着,将床头一口紫色木箱打开,从中取出几样陈年旧物。其中有一方红色玛瑙石,透明若水,艳似残阳,老人说是五十年前在洛古河那儿捡到的。还有一条油渍遍布的猪皮带,又宽又长,扣眼已经烂了,老人说那是他女人当年亲手缝制的。马孔多用手抚了抚皮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向老人询问当年采金的情况,俄妓好还是日妓好?这时天色转暗,是九点多钟的时候了,太阳下山,微微的白光透进屋子,柔和的光影印在白墙上。我示意马孔多该去江边,西旸他们也许等急了,马孔多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我们加入了络绎不绝走向江边的人流。有闲狗擦着人的裤脚跑来跑去,听得见江边传来鼓乐的声音。

  站在北极村的土岗上,可以望见狂欢白夜的情景。沙滩上拢着十几堆髯火,橘黄色的火焰分外娇艳。沙滩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彩灯,乐队在敞篷汽车上高高地奏着响亮的乐曲,一些人拥做一团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围观舞。观舞人数的剧增使围内跳舞者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就像蜜蜂一样抱成一团,分不清对数。沙滩旁边那条平静的江就是黑龙江。江面上没有月影,没有船和鸟,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听不到江水流动的声音。我和马孔多来到沙滩上。人简直太多了,出售旅游纪念章的棚子灯火通明,白色的棚顶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灵棚,充满了祭奠的气息。另外一座灯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节首日封”的,棚子门前也涌动着叠叠的人。我俩有些失落地贴着江边走了一刻,后来在一簇黄火旁碰见了西旸。西旸建议我们去跳个舞,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玛境内的黑龙口要格外小心,因为敬老院的一个老人说那是个缠人的漩子口。西旸点头称是。

  我和马孔多打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就朝岸边的灌木丛走去。繁杂的叶片当胸擦过,簌簌地响。脚下的草柔软湿润,我们朝深处走去。这时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让我看,结果我见到了两个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们那种如饥似渴的样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触。我们只好知趣地退出来,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沿着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满眼是自然的景色,不见了彩灯,不见了人影,也听不到聒噪的音乐为止。我和马孔多坐在沙滩上。我说,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马孔多连忙点起一支烟,将红色的烟头对准我:“这也算簧火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

  那才是真正享受白夜的地方,多年来我和马孔多一直梦想这个时刻的出现。对岸俄罗斯的山峦黑魆魆的,山顶上的星星却光彩夺目。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亮带仍然显眼地横贯天际,虽然没有极光出现,但白夜的味道越来越醉了。没有了黑夜,脚下那蜿蜒曲折的路也就没有隐遁的可能性了。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可以望见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幽深的水井、广阔的菜园、四散的猪舍和悬挂于屋檐下的辣椒、大蒜、鱼干。有的人家的木樟子上搭着充满江水气息的鱼网,那银白色的网眼里还夹杂着碧绿的水草。哦,白夜照临每一家窗棂,每一寸和平的土地。我和马孔多拥抱在一起,是那种并不狂热的挚爱的拥抱。就在这个极其动人的时刻,我忽然提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你携一年轻女子去土拉故了?”

  马孔多有气无力地放开我,垂下头,哀衷地看了我一眼,“那个小人又给你来信了?我不明白他追求女人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士拉故,他接待我们又是如此热情。他应该明白,你不接受他,并不是由于我的问题。”马孔多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在扫人兴上你是始终不渝的。”他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抖抖袖子站起来朝高岗走去。我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马孔多缥缈的身影,那形单影只的样子令我想起站在汨罗江边的屈原,这个不祥的联想很快使我陷入无底的黑暗。午夜时分天黑了,马孔多的影子不见了,这是北极村白夜中最真实的一幕,它要以一小时的黑暗为代价,来展览一场更为娇娆的日出。我设想着马孔多在黑龙江漂流的情景,没有女人的旅程会使他郁郁寡欢。这时马孔多忽然回到我身边,他用唇吻了吻我的耳垂,说:“咱们在此分手吧,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将和我远行。”

  我没有说什么,但泪水却流向面颊。

  “不想知道她是谁吗?我真应该告诉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她。我刚走上高岗,就看见了秋棠,她说她一路找我找得好苦。”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哦,马孔多,别吓唬我!”我扑向他的怀抱,可他的怀已不再温暖。

  “我从不吓唬我爱过的女人。”马孔多紧紧地拥抱我一下,“你现在就去西旸那里吧,明天就不要送我了。”

  马孔多转身走上高岗,我拭干泪朝狂欢的人群走去。簧火微明,鼓乐散乱,已经疲倦的人坐在沙滩上期待极光的出现。我找到西旸,告诉他我要连夜回西林吉。西旸一惊,问:“你不送马孔多了?”

  “他又带了一个叫秋棠的女人。”我说,“明明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却说她活着,真让我害怕。”

  “死人活在活人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所以不必害怕。”西旸说,“凌晨一时有一辆县委的小车要返回去,我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你搭他们的车吧。明天上午我们将赶到源头恩和哈达,有关漂流的一些活动我会写信给你的。”

  “请别和马孔多计较,他胃不好,别让他喝生水。”

  西旸点点头。

  我和西旸走上高岗,北极村尽在眼前了。曙色微明,那些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看上去十分朴素和宁静,我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沙滩上拥着如此多的人,而村子里却很安静。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是朝拜日光的圣徒,千里迢迢,为的只是更长久地感受一次阳光的照拂。我们真的就如此缺乏光明吗?假如我们真的生活在黑暗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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