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向着白夜旅行 | 上页 下页


  “我还爱我男人。我想他新鲜几年之后就能回心转意。他说那女人比我强多了,我想不透。人没我俊,脚长得像鸭掌,而且还是黄牙齿、薄耳垂,大概上了床浪得很吧。”秋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干了一盅酒,弄得两腮绊红。

  我说:“我更不能让马孔多留在这里,何况这次是专程来看白夜的呢!”我挟了一粒酱豆,对它的味道赞不绝口。

  秋棠笑了:“你那么舍不得他?”

  我说:“我只是不想和他在塔河分手,这是个缺乏诗意的地方,到处都乱糟糟的。”

  秋棠顺下眼睛,低低地哦了声,然后说:“塔河。”

  雨仿佛小了一些,窗口也亮了,似乎有行人的影子从窗前飘过。我感到是出发的时候了,就进去召唤马孔多一起上站,不料他已偎在火炉旁深深地睡着了。他的脸膛看上去极其平和,他把手搁在胸脯上,朴实得像个牧羊人。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么香甜悠长沉睡不已了。开往西林吉的火车离塔河很近了,我感觉它已驶过塔尔根,正咔嚓咔嚓地穿过雨后苍翠欲滴的原野,向沿途的旅人扬起热情的臂膀。马孔多和我曾是多么热切盼望雨后的旅行啊,湿润的空气,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小鸟的叫声特别诱人,还有沿途不期而至的水鸭子、野兔、山鸡,是多么鼓舞人心啊。旅行的兴奋促使我摇醒了马孔多,他揉了下眼睛,将手伸向我,我拉他起来,他轻若云絮。哦,可怜的人!

  我们告别秋棠,推开店门,这才发现阳光已经射向水洼,但潮气仍在塔河街头四处弥漫。不甘寂寞的生意人推着满载货物的架子车走出家门,鸡也一路小跑着奔向垃圾堆。

  我们俩准时抵达车站,然而火车并没按时而至,要晚点一小时十分。我们像两只又蠢又笨的候鸟怀着误判春天来临的感觉大失所望地互相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靠在出站口那湿漉漉的绿栅栏上。

  “知道为什么晚点吗?”马孔多问。

  “下雨的缘故,火车不好开。”我说。

  “聪明。”马孔多点起一支烟,不无嘲讽地挖苦我,“什么时候你能不这么高智商。”

  “床上。”我说,“那时低智商。”

  “未见得。”马孔多快意地喷出一口烟,嬉皮笑脸地说,“打个折扣还可以。”

  “当然,比起有些女人,我就算是败坏了你的胃口。”我像青蛙一样气鼓鼓地说,“以后不会再吊你胃口了。”

  马孔多用手指划了一下我的脸庞,这是他道歉的一贯动作。

  “我把烟盒落在荣兴清真饭馆了。”马孔多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把它拿回来。”

  “亲爱的——”我阴阳怪气地拉长声调,“你不是一向以真实自诩吗?”

  “好吧,实话实说,我想看看秋棠。”马孔多将烟扔进一个浑浊的水洼里,指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到了这般年纪,我会什么想头也没有了。”

  我点点头。我说:“你去吧,在炉火旁做爱肯定很有情调,只是别误了火车。”

  马孔多一边申明“只是看她一眼”,一边喜不自禁地将他那个没什么内容的旅行包扔给我,像发情的狮子一样朝荣兴清真饭馆去了。

  该死的晚点列车!我将脖子仰得高高的,看晴朗的天空。馒头形的白云就跟秋棠的发髻一样俯视着我。骑自行车的人将铃声闹得很响,一列货车伴着刺耳的汽笛进站了。

  时光从大街小巷悄悄流逝。半小时过去了,我猜测马孔多和秋棠正在兴头上,所以就大声给自己唱几首歌。茫然唱了一刻钟,看看手表,估计该是他打道回府的时辰了,于是眼前就出现马孔多紧闭着嘴巴穿衣的情景。这样想着,远远看见清真饭馆蓝色的幌子平静地垂在屋檐下,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他戴着不合时宜的炫目的白手套,这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他是这店的顾客还是秋棠的什么人?他如果是秋棠的丈夫,会不会一时恼怒将马孔多给揍一通?晚点火车已经要按晚点的正点进站了,我飞快朝那家饭馆跑去。店门敞开着,我嗅到了屠宰场才有的血腥气。六张桌子板着老面孔呆在原处,马奶子形状的灯虚弱地放着光。我冲进灶间,见马孔多正站在火炉旁打哆嗦。他的脚下,是秋棠那美丽的尸首。秋棠身上有多处刀伤,脸倒是没有伤痕,苍白美艳,她身下的血发乌了。

  “你杀了秋棠。”我拉了一下马孔多那冰凉的手。

  “我从来不会杀女人的。”马孔多战战兢兢地说,“是她丈夫杀的,他戴着白手套,就当着我的面。”

  “他撞见你和秋棠做爱了?”我不敢再看秋棠一眼。

  “恰恰相反。”马孔多说,“我一进来就发现秋棠和一个男人滚在一起亲热。那男人做完事,就凶相毕露,他戴上白手套用刀刺秋棠的胸脯。我大声制止他,他一点也不理会。秋棠这时发现了我,她大声呼唤我,我丈夫要把我杀了,快救我呀,马孔多!”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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