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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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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塘的站前广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复杂的了。它既有发向下辖乡镇的长途客车,还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车,以及农用三轮车和脚踏人力车。最出乎意料的,几挂马车和驴车也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里。不同的是机械车排出的是尾气,而马车驴车排出的则是粪球。 妇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领向西北角的一辆驴车。车上坐着一个仰头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八九岁左右的光景。妇女吆喝一声,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个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下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他穿一条膝盖露肉的皱巴巴的蓝布裤子,一件黄白条相间的背心,青黄的脸颊,矮矮的鼻梁,一双豆荚似的细长眼睛透着某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妇女把箱子放在驴车上,把一张叠起的白毡子展开,唤我坐上去,而三生则拍了一下驴的屁股,说,草包,走了!看来“草包”是驴的名字。 草包拉着三个人和一只旅行箱,朝城西缓缓走去。我问妇女要走多久。她说驴要是偷懒的话,得走二十分钟;要是它顺心意,十分八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知道十分八分抵达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过,草包倒不像头要偷懒的驴,它并不东张西望,只是步态有些踉跄。它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干了其他的活儿而累着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喜欢这种慢条斯理的前行节奏,这样我能够更细致地打量它的风貌。所以我觉得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蚂蚁,雄鹰展翅高飞掠过小镇,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而一只蚂蚁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阳何时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墙,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飘零的落叶,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喝酒,哪个女人又喜欢歌唱。我羡慕蚂蚁。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它就是一个逍遥神。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 乌塘的色调是灰黄色的。所有楼房的外墙都漆成土黄色,而平房则是灰色的。夕阳在这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让灰色变得温暖,使土黄色显得亮丽。街巷中没有大树,看来这一带人注意绿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树一律矮矮瘦瘦的,与富有沧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鲜明对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妇女挎着一篮青菜急急地赶路,而有的老头则一手牵着放学的孩子,一手擎着半导体慢吞吞地走着。一家录像厅张贴的海报是一对男女激情拥吻的画面,从音像店传出流行歌曲的节拍。酒馆的幌子高高挑起,发廊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叉着腰的招揽生意的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这情景与大城市的生活相差无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缩了,质地也就更粗粝些、强悍些。所以有家旅馆的招牌上公然写着“有小姐陪,价格面议”的字样,不似大城市的宾馆,上门服务是靠入住房间的电话联络,交易进行得静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过,渐渐地车少人稀,斜阳也凋零了,收回了纤细的触角。腕上的手表已丢失了二十分钟,驴车却依然有板有眼地走着。我知道妇女撒了谎,驴无论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抵达也是天方夜谭。妇女见我不惊不诧,倒不好意思了。她说,草包起大早拉了两小时的磨,累着了,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便问她驴拉磨是做豆腐还是摊煎饼。妇女说做豆腐呀!接着她告诉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欢闻豆子的气味。我明白她家既开豆腐房又开旅店,便称赞她生意做得大。妇女说,大什么大呀,不过一座小房子,前面当旅店,后面做豆腐房,赚个吃喝钱呗!我指着男孩问妇女,这是你儿子?妇女说,他是蒋百嫂的儿子,我家和他家是邻居。我儿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岁就偷着结婚了,我儿子都在沈阳读大学了!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自得的语气,我的心为之一沉。我和魔术师没有孩子,如果有,也许会从孩子身上寻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树被砍断了,你能从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叶中,寻觅到老树的风骨。 驴车终于停在一条灰黄的土路上,天色已经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的青砖房,门前有个极小的庭院,栽种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路畔竖着一块界碑似的牌匾,蓝地红字,写着“豆腐旅店”四个字。妇女让男孩卸下驴,饮它些水,而她则提着旅行箱,引我进屋。 这屋子阴凉阴凉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气中确实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豆香气,房间比我想像的要好,虽然七八平米的空间小了些,但床铺整洁,窗前还有一桌一椅。床下放着拖鞋和痰盂,由于没有盥洗室,门后放置着脸盆架。墙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个月份牌,没有其他的装饰,简洁而朴素。窗帘也不是常见的粉色或绿色,而是紫罗兰色的。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妇女说,这是单间,一天三十块钱,厕所在街对面,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饭可以在这里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饭馆。附近有五六个饭馆,各有各的风味。她向我推荐一个叫暖肠的酒馆,说是这家的鱼头豆腐烧得好。我答应着。她和颜悦色地为我打来一盆洗脸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门去寻暖肠酒馆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这座小城就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酒馆的幌子都是红色的,它们一律是一只,要么低低地挂在门楣上,要么高高地挂在木杆上。一辆满载煤炭的卡车灰头土脸地驶过,接着一辆破烂不堪的面包车像个乞丐一样尘垢满面地与我擦肩而过。跟着,一个推着架子车的老女人走了过来,车上装着瓜果梨桃,看来是摆水果摊的小贩。我向她打听暖肠酒馆,她反问我买不买水果。我说不买。她就一撇嘴说,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便知趣地买了两斤白皮梨,她这才告诉我,暖肠酒馆就在前方二百米处,与杂货店相挨着,不过“暖肠”的“肠”字如今被燕子窝占了半边,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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