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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飘荡出来了,我知道,这次这种气息会彻底地把她的青春终结。果然,从此以后,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达吉亚娜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爱的依莲娜。我见到依莲娜,是在激流乡,那时依莲娜还在襁褓中。我与自己孙女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葬礼上。

  那是伊万的葬礼。

  谁能想到,在那一年,达西和伊万会祸从天降呢?

  祸端是由当年拉吉米带回来的那张地图引发的。那时中苏关系已经破裂,到处在抓苏修特务。那张已经被作为军事资料存档的地图,竟然被部队的造反派抄查出来。因为地图的背面写有一句俄文,翻译过来就是:山有尽头,水无边际。造反派认为,这张地图很可能是一个苏联间谍绘制的,就追踪它的来历,把伊万给查出来了。

  造反派驱车几百里,赶到激流乡,质问伊万地图是不是从苏联人那里得来的?伊万说地图是达西给他的,而达西又是从拉吉米手中得来的。于是又把达西带去询问。一听说地图跟苏联有关,达西说,这怎么可能呢!是日本人把地图交给拉吉米的。伊万也说,他们当年靠着这张地图,摧毁了几处日本关东军建立的工事,这样的地图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绘制出来。造反派说,那为什么背后会有一句俄文呢?伊万问清了俄文的含义后,说,那个日本人吉田,是个厌战情绪很浓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为必然战败的日本,而把水比喻为强大的中国,才会说“山有尽头,水无边际”。至于他为什么用俄文写,也许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可他已经在战败前夜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了。达西说,哪有那么多的苏修特务?我当年在东大营受训的时候,还去过苏联呢,我帮日本人拍苏联人的道路和桥梁,照你们这么说,我也是特务了?达西的话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对他们的怀疑,他们第二天就被带走了。

  他们被带走后的第三天,齐格达乡长没有跟乡党委书记商量,就带领十几个背着猎枪的猎民,坐着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万和达西被关押的地方。齐格达对造反派说,要么把我们和伊万、达西关在一起,要么让他们回到我们中间!

  伊万和达西最终被接回了激流乡。不过他们都成了残疾了。伊万少了两根手指,而达西则断了一条腿。伊万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断的,他在被质问的时候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达西的腿则是被造反派打断的。

  伊万回到激流乡后,吐了两天的血,去了。他走前非常清醒。他对维克特说,把我土葬,头朝着额尔古纳河的方向,坟前竖一个十字架。我明白,那个十字架,就是娜杰什卡的化身。如果娜杰什卡也去了那个世界,她一定会为伊万缺了的那两根手指而难过的,她是那么爱他的手。

  在伊万的葬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对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激流乡的人都不认识她们。她们只说自己是伊万认过的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那时依芙琳已经虚弱得连拐棍都拄不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搀扶,但她还是坚持要来激流乡为伊万送葬。我们让她骑着驯鹿来了。她虽然人老了,但直觉仍然是那么的敏锐。她对我说,那两个姑娘,一定是伊万年轻时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她们感激伊万,知道他的亲生儿女无法给他吊孝,才化作他的一双干女儿,回报他的不杀之恩。依芙琳的话让我将信将疑。但事实是,安葬完伊万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就在伊万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达吉亚娜怀中的依莲娜。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嘟着粉嫩的小脸甜睡着,而我抱过她来后,她竟然睁开了眼睛,冲着我笑了。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我知道,有着明亮眼睛的孩子会有造化的。

  达西和杰芙琳娜跟着我们回到了山上。他们在激流乡没有得到孩子,反倒失去了一条腿。当拉吉米看到达西拄着拐出现在营地时,他抱着达西哭了。

  齐格达乡长因为伊万的事情被革了职,他又回到山上。不久以后,刘书记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上山来找瓦罗加,那个人说,猎民有意推举瓦罗加为激流乡的新乡长,他问瓦罗加什么意见?瓦罗加指着我对来人温和地说,别看我剪掉长发了,可我还是她的酋长啊。她不下山,我这个酋长得陪着她啊。

  那年冬天,齐格达死了。他是误入捕兽的陷阱而摔死的。他们氏族的人仍然把他当作他们尊敬的酋长,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死时却各有各的走法。

  伊万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坤得和依芙琳先后死了。他们的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就像要掉进山里的夕阳,你想拽都拽不住的。但坤得和依芙琳的死亡却是特别的。你们能想到吗?既不惧怕凶恶的狼,又不惧怕力大无穷的黑熊的坤得,竟然被一只黑蜘蛛给吓死了。

  那年安草儿九岁了,他并不是个顽皮的孩子。但那天他在树林中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提着四处游荡。那时坤得正眯着眼坐在自家的希楞柱前晒太阳,安草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问安草儿,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安草儿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想让他看个真切。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坤得叫了一声“我的天啊——”,倒吸一口气,脖子一歪,就死了。

  依芙琳那时正坐在希楞柱里的火塘旁喝鹿奶茶,当我和妮浩告诉她,坤得被一只大蜘蛛给吓死了的时候,依芙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经好久不笑了,她说,这个坤得,还是死在胆小上了吧?当年他要是胆子大,娶了他心爱的蒙古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会过得快乐。好啊,好啊,他为自己的胆小把命给交出来了,真是公平啊!

  坤得在生前早有交代,他要葬在他氏族的墓地中。所以他一咽气,鲁尼就差人去他们氏族报丧,他们来的时候,将接灵的马车也带来了。马车停在运材线上,从那里到我们营地,还有三四里的路途。鲁尼和瓦罗加他们用松木杆搭成一个担架,准备把坤得抬到运材线上。我还记得当身上蒙着白布的坤得将要起灵的时候,依芙琳在妮浩的搀扶下,去为坤得送行。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别看你在我身上使了那么多鞭子,可你还是一个胆小鬼!胆小鬼走吧!

  坤得离去后,依芙琳似乎精神了一些。她又能拄着拐棍一歪一斜地行走了。她以前最爱吃肉,但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中,她像维克特一样,对肉不闻不碰。她每天除了喝少许的驯鹿奶,就是让安草儿为她拾捡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们当饭吃。她说自己活不长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肠子打扫得干净一些。

  那时五岁的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生了烂疮,他疼得整日整夜地哭。那天傍晚大家坐在篝火旁用吊锅煮鱼吃,依芙琳来了。她指着依偎在妮浩怀里哭着的玛克辛姆问,他怎么哭了?妮浩告诉她,玛克辛姆的脖子长了烂疮,他是疼哭的。依芙琳撇着嘴说,你早说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这病不就是我吹几口气就能治得了的吗?

  在我们氏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小孩子哪里生了疮,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环九次,疮就会好起来。

  妮浩就把玛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依芙琳哆嗦着手,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桠一样的食指,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然后再用尽力气,对着烂疮吹气。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头,沉重地喘息一刻。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着她的脸,好像她还想张口说话似的。

  葬完依芙琳后,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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