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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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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歇了这么长时间,都歇乏了。”马川立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马家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陈林月扶着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里,锯声悠扬,斧声清脆,我能望见远山幽蓝的剪影。一个人就这样去了,活着的人在悉心准备为她送别。我惧怕人世间的一切告别情景,尤其是生死离别。可我又是那么发自内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陈林月离开马家后又去了江边。江面上波光浮动,在月夜下泛出银灰的光芒。偶尔能看见一两只水鸟贴着水面寂寂地扇动翅膀。陈林月忽然用手捧住脸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在天地间显得太微弱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语言没有流水和鸟语更有说服力。 当她止住了哭泣后,我问:“还想哭吗?” “够了。”陈林月凄然一笑,“已经很痛快了。” “那咱们就回家吧。”我说。 陈林月冲我点点头,她那张出奇冷静下来的脸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酸楚。我们路过灵棚的时候长明灯前坐着乡长,他背对着我们,佝偻得很厉害,几个人正在一侧紧张地打棺材。 长明灯的棉芯浸在油里,灯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陈林月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陈林庆的叫嚷声给扰醒。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下地。陈林庆站在门口大声地说:“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盐呢,我一大早推开门就发现了,它们就放在门口!”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大门的木桩旁见到了六袋雪白的盐,它们在晨曦中显得分外纯白动人。 “这盐会是谁送的?”陈林庆说。 “肯定是马家的人。”我说。 “不可能,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陈林庆说。 “那也未必。”陈林月插话。 “林庆林月——你们进来跟我说说呀——出了什么事了?”陈守仁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林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大门口发现了六袋盐!” “这是老天爷长眼睛了!”陈守仁哆哆嗦嗦地说,“卡佳升了天堂,派仙女给咱白银那送盐来了!” 陈林月对我眨眨眼,悄声说:“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为是谁送的?”我问。 “马川立吧。”陈林月蹲在灶前点起火来。 然而事实证明陈林月的判断未必准确。因为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相对少一些。这说明送盐者并不仅仅针对陈家,而是顾及了白银那的家家户户。 “也许马占军亲自送盐上门了。”陈林月说。 就在大家对盐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白银那奔丧来了。他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树上接电话线。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缘由,断定电话线当时并非雷电击坏,而是被马占军故意掐掉的。据说乡长的女儿出差去了杭州,无法赶回来了。人们对乡长的儿子说熊进了镇子伤害了卡佳,并没有说去采冰块,更没有说出渔汛结束后的抗盐风波。 乡长见到儿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后才呆呆地指着卡佳的尸首说:“是熊,一头小公熊——”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点点头返身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哭一场,因为大多数人以哭声的势头来判断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心的真伪,但乡长的儿子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发,待到女人们撤出屋子,为卡佳穿戴刚缝好的寿衣的时候,他才飞快地打开一口箱子,将猎枪和子弹一一找出来。但猎枪已搁置多年,他一时怔在枪筒和枪膛的斑斑锈迹上。这时乡长进来了,一见猎枪,便大声地训斥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山干掉那头熊。”他说。 “你妈妈明天就该下葬了,你不给她挑灵幡,你进山打什么熊?” “妈妈已经死了,谁给她挑灵幡都是一样的。”儿子说,“可是熊还活着,它还会再祸害人的。” “它不会再来祸害人的。” “它能来白银那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熊应该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里,进了镇子的熊就不是头好熊。” “你妈妈是进山采冰块时遇到熊的,它并没有进咱们的镇子。”乡长无可奈何地道出了实情。 儿子颓然放下了猎枪。看那平静持重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过多计较马家的所作所为。葬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部分人家都送来了挽幛和烧纸,与卡佳交往甚密的人还戴了孝布。我和陈林月那一天都在乡长家帮忙,我下厨掌勺,陈林月负责洗菜,当我的下手。人们对盐的突如其来一直有种种猜测,大多数人把它当做了神话故事,认为是上天赐予的。他们不相信马家的人会在夜半时将盐分别送到每一户人家。乡长家门口的盐属于白银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时忘记了适量而行,几乎每道菜都放过了盐,咸得人们没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连忙检讨自己的过失,可白银那的人友善地说多吃盐长力气。那就让他们多长力气吧。快近黄昏的时候,一个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来说,他路过马家时听见马占军和老婆在院子里哭,说他们的儿子人事不省了。陈林月剥葱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连忙问怎么人事不省了?那人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进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浑身烧得滚烫,脸白得吓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马占军像个蔫茄子一样坐在门槛上,连头都不敢抬。他老婆一边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磕头一边哭。” “怎么不去请医生?”我问。 “请了,咱李医生说不给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说。 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陈林月心神不定地望着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乡长身上。后来他起身走到我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找你说个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发灰了,他仍脚步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里说事。后来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狗冲我们叫起来。他这才回过头对我说:“别怕,拴着铁链子呢。”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我马上明白来到哪里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见了乡长,连忙起来让座,乡长摆摆手说:“早晨起来时你家门口有盐吗?”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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