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白银那 | 上页 下页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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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陈林月才悄悄对我说:“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去食杂店买东西,什么都叫我哥哥去,说是马家的空气不好,别让那酸气把我污染了。” “那白银那就这一家商店?” “国营的有一家,前两年让个体的给挤黄了。去年腊月里政府上拨款恢复了商店,可是经营不善,现在又要关闭了。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货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进肥皂和牙膏。” “那马家呢?”我问。 “不说他家吝啬,人家进的货的确都是俏货,得承认他们脑子灵活。只不过加价加得太狠,赚同乡的钱这么黑,落得他家没个好人缘。” 我和陈林月来到江岸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陈林月便笑笑说不知哪个学生厌烦了渔汛,在抗议带给他们辛苦的丰收呢。人们听到钟声后都很诧异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钟声尽了却依然垂头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到过黑龙江畔,但去过的基本上都属于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银那属于黑龙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并不很宽阔,两岸的树披挂着青翠的新绿,使这条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浓郁的阴影。一些经过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是外地人,都以为我是鱼贩子,纷纷问我:“你是收鱼来的吗?” 他们盼望着鱼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不绝如缕上网的鱼就会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然而没有什么人到外地去通报白银那来了渔汛,也许洛古河、鸥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样来了渔汛。鱼在黑龙江里游,它并不只是青睐白银那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吧。人们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丰满的鱼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满了活力。 悠闲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与真正的捕鱼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渔汛带给人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喜悦、兴奋、痛苦、失落等等。陈林月就说她见到第一条鱼摆着暗红的尾莹莹出水时,就因为它久久的远离而突然重现有一种要哭的欲望。而当鱼接二连三地撞网后,这种感觉也就麻木了。现在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暗暗祈求鱼汛早些过去,他们已经多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而快乐又早已被单调重复的劳动所瓦解了。我看着那纵横在沙滩上的一堆堆的鱼,真怀疑黑龙江动了不活的心思,倾其所有,要回到创世纪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鱼也有尊贵与卑贱之分,大概人世间所有的生物都难以逃脱这一分类。蜇罗、细鳞、白鱼、花翅子被认定是上等鱼,而狗鱼和鲇鱼则被视为下品。其实我是很喜欢狗鱼的,它不似其它的鱼呈扁圆形,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狗鱼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匀地布满了点点黑色的斑纹,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极像一位勇猛过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别看它出水时还摇头摆尾,可一旦认清了未来的命运是干涸的沙滩时,它就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也许这是英雄气短的缘故吧。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陈林月往家里一桶桶地运鱼,虽然说她一再强调用不着我帮忙,可我不愿意袖手旁观。只是走在白银那的小巷时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来与它们对峙。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陈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离开那里时已经有人家点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着几朵莲花。其实我是很想体验一下彻夜鏖战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陈林月说如果我不早些回来休息,她就收网回家,所以我只好回来。陈林月的父亲一直在刳鱼,我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帮他将收拾好的鱼投进缸里。他抱怨儿子没能及时买回盐来,鲜鱼在春日里挺一夜就会肉质松散,他说如果他腿脚方便,他会自己去买盐。见他对鱼这样精心呵护,我便向他打听买盐的地方在哪儿,他先是推托,但还是仔细告诉了我马家食杂店的位置。我走进马家,几只鹅首先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充满敌意地高耸着,仿佛要来拧断我的腿。我连忙飞快跑进屋子,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陈林月信中提到的马川立了。我向他打听食盐多少钱一袋,他说店里的盐都卖空了,刚刚走了几个空手而归的人,不过他许诺明天就会有盐了,因为他父母进城办货了。就在我失望地转身离开时,马川立忽然问我:“你不是白银那的人,你是投奔谁家来的?” 我说出了陈林月的名字,他的脸就腾地红了,看得出陈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陈父着急,我会同他多聊几句的。老人家见我没有买到盐满怀惆怅,我现在仍然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和刮鱼鳞的爽利的嚓嚓声,浓烈的鱼腥气像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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