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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酒吧小姐应声而来。我给了老赵几秒时间,他紧闭嘴巴。我说:“我也要杯热咖啡。”

  “好的。”小姐应声而去。

  老赵抓起钱塞进了衣服口袋。一脸霉气。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厅。

  这是我在北京最惬意的一刻。

  西苑饭店流光溢彩一尘不染简直与我那招待所有着天渊之别。因此我特别想在这里和王先生见一面。我设想他大吃一惊然后无可奈何地为我在酒吧的消费付款。用这个节目向王先生作别吧,不在我们一同出门旅行了一次。尽管他厌恶我或者说对我没兴趣。不知道年过半百阅历丰富的王先生明白不明白,男人对女人表示没兴趣是对女人多么大的侮慢。

  我往王先生房间打了一下午电话,他始终不在。

  我在西苑饭店门口东张西望,踱来踱去,兀然心生一念,便伸手打了一辆面的。

  司机问:“上哪儿?”

  “兜风。”我说,“走三里河路过木握地上复兴门外大街,照直往东开。经过了国际饭店之后上北三环路回西苑。”

  司机看了我一眼,说:“好呐。”

  我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深不可测的模样。

  这样,我从黄昏初降到华灯齐放,在京城由西向东兜了一圈。我经过了吴琴心家。经过了与她吃饭的国际饭店。经过了老阿山家。经过了好几个旧日朋友的家。经过了我不辞而别的招待所。经过了我恋恋不舍的毛同志。经过了我与德方打交道的紫红色的楼房。经过了我依然怀念的马甸桥。

  我差不多是以故宫为圆心,以封建时代的皇城为半径画了一个不大圆的圆。我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我奔驰在哪条路上,我都可以遥望故宫太和殿。尽管北京的辉煌灯火,现代化建筑,蝗群般密集的小轿车,摇滚乐流行歌曲糊弄了我的视线,常常使我不知身在何处。但我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从前那座方正的巍峨的皇城。我从未能旅游成,心却处处都到了。总不能让我白来北京一趟嘛。

  干燥的北方风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我默然望着窗外。

  车上了三环路,顿时平稳顺溜开阔起来。由于架设了许多立交桥,这一路没有红绿灯。一个多小时没说话的司机打了个呵欠,试探说:“听歌吧?”

  我不想听歌,但怕司机打瞌睡。我说:“好。”

  司机放进去一盘磁带。劈头一句便是港台味的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北京似乎正流行这首歌。我已经在出租车里听过好几次了。根据这几天我对北京的感觉,流行这种歌实在不相称。他们渴望真感情?开玩笑!

  我说:“师傅您能换一盘音乐带子吗?”

  “行。”

  换了。一听更糟糕,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我是从武汉听着克莱德曼搞了小小把戏才进京的,结果在京苦不堪言。此时此刻。我宁愿要大白话,而不要钢琴曲,我坚决拒绝它柔软的触须悄悄伸进我隐秘的创口。

  “对不起,师傅,还是听明明白白我的心吧。”

  “对。这歌好听。”

  歌声陪伴司机开车。我依然默默望着窗外,干燥的北方风依然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司机提醒我说到了。我凝神一看,窗外可不正是西苑饭店。晚上从马路对面看,西苑更漂亮了。我下了车,站在冷风中活动脚腿。我觉得腮边有蚁爬感,一抹居然抹到一手冷泪。谁哭了?

  我得承认我的心不太好。总把别人往坏处想。半个多月的北京经历把我的心搞得更不好了。正当我要动身往西苑饭店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和他表弟又在一块。他们在西苑饭店对面的一片林子里散步,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我突然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测。

  我跟踪了王先生和他的表弟。

  王先生送他表弟到一栋公寓楼。他俩依依不舍。他们走进一辆中型交通车的阴影里拥抱告别。

  当他们拥抱时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拔腿往回跑。经过那边林子我突然蹲了下来。我的腿直发抖。我以为王先生他们又回到了林子里。细一看不是,是另外的两个男人。另外游逛的还有一对对的男人。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西苑饭店大堂,取了寄存的小包,去卫生间洗了脸,我想只要不再见到王先生,我随便住什么样的招待所都成。

  在饭店大门口,我和王先生撞了个满怀。我们都像看见了鬼一样。

  “眉红!你怎么在这里?”

  我无法告诉他一切。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

  我这才想起我没吃晚饭。

  “我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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