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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曾善美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曾善美说:“飞机,是的。”

  最后曾善美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证据而是事实。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你看看电视,休息休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两人拔河,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当金祥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曾善美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

  屈从于威胁使金祥犹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那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感情会就此消失。金祥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曾善美应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己幽默的讽刺。

  金祥没有枪。

  曾善美:“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案。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吗?”

  金祥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他与曾善美对视着,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9

  正如前面说过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车站。金祥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曾善美也没有忘记。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金祥曾善美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实。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金祥曾善美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这段时间金祥曾善美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金祥曾善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过的一些话题。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金祥曾善美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看见了江西的庐山。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当时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故事。时间是可以人为地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金祥曾善美夫妇在设计院工作之余和工作之时与他们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的话题如下:

  1、关于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通知:我们院的歌咏队已经演出十场了,在钢铁系统的“皇家乐”杯评比中荣获第一名。现在发给每个参与者奖金一百元,泰国香米一袋。

  善美,走,领奖金去。

  来了。胡老师,近来老主任身体怎么样?

  不错,会走路了,小金参加了歌咏队吗?

  算间接参加吧。他没有唱歌,他不会唱歌。他为我们搞后勤了,我们演出的服装是他拉的赞助。不过够呛,寒酸了一点。他就那么大一点本事。

  这就不错了!我们院里有能耐的人不少,可都是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完全是富了和尚穷了庙。你们做人真的是很无私方正的,真正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过奖了胡老师。

  一点不过奖!大家的公认。米你就不领了吧?

  不领了,金祥会领的。

  你这个丈夫真是模范丈夫。我这个大媒做得好吧?

  那还用说。

  善美,我们还要演出,电视台和我们搞一台晚会。我们的节目得调整和丰富一下。你得考虑再来一段独唱。

  不行不行,我唱不来。

  来吧来吧,你就别下去了,小张你去给曾老师他们科打一个电话,说曾老师留在工会商量歌咏会的事情。强调一下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啊。

  主席,我真的唱不了,信天游太高了。

  那你自己选一个不高的歌。别推了,是政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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