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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汪琪只有对卞容大说话,才这么犀利,这么刻薄,这么亘接,这么恶毒和这么客观。也正是因为汪琪能够对卞容大这么信任与坦率,卞容大才把她引为心灵密友的。他们说这番话的那天,是下班的时候,窗外大雨滂沱。汪琪站在卞容大身边,背着手,随意地腆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悠闲地等待大雨变小。当大雨迟迟不肯变小的时候,汪琪就回到她的办公桌前玩电脑去了。只有卞容大依然站立在窗前,看着大雨:汪琪答答答的打字声仿佛是雨的节奏,这节奏很快就把汪琪带进了网络交流,把卞容大带进的却是比表面现象更为幽深的过去和未来。卞容大一下子看不见他的事业了。蒋武汉那“再度辉煌”的激励声言犹在耳,卞容大却无法感知何谓辉煌了!

  是的,卞容大只得承认,现在的玻璃吹制协会只是一个消耗国家财政的空皮囊。会议与活动只是严名家的政绩。群众的人心散了,近年来,这个单位没有婚礼了,没有新生儿的啼哭了,没有大家一起去替哪位职工搬家了,没有聚集在东北老同志家里包饺子了,没有谁记得分发避孕套了。如今,这个城市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在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再也难得遇见熟人。一天跑出去两趟,就会感到疲劳。当年的通讯员朋友们,早已风流云散。多情的长裙,不知何时凝固了它的飘拂。

  生命在照常行进,儿子每天都在长高,卞容大会在忽然之间,一阵头重脚轻,或者,会忽然一阵阵地焦虑和恐慌。不,不仅仅是怀旧或者失意,不仅仅是报纸上每天都有杀人越货和高官腐败的故事发生,不仅仅是物质生活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卞容大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从他祖父挑着一担鱼虾进城到现在,他们卞家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富于现实感。如果不是特别富于现实感,卞容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科协系统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塌塌实实地守候七年,战胜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生育他们的儿子。

  现在是怎么啦?似乎是一个花开花落春种秋收的秩序被打乱了。似乎是一个不可以遗忘的约会被遗忘了。出发预知不了抵达。抚慰关怀不到痛痒。卞容大正是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怎么就没有把握了呢?他的左手,会突然变得软绵绵,怎么用力也握不紧拳头。卞容大要怎么做,才能够与预期的感觉会合?才能够每一天都结结实实地入梦,松弛安详地醒来?

  卞容大不知道。汪琪肯定也不知道。汪琪还太年轻了。年轻的汪琪心情烦躁了,就会去网络上遨游。汪琪认为只要你进入网络,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而卞容大的认识恰恰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那就等于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你。手指,脑袋,文字,打字时刻的内外环境,都能够一致吗?朋友,你那边也正好是滂沱大雨吗?当文字到达的时候,意义已经转变。只有面对面是最真实的。只有人与人的面对面,热气,呼吸,眼睛,睫毛,它们才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不用说话,不需要语言,需要安慰恰好遇上了需要给予安慰。

  只有这样的安慰,天然渠成,才能够真正驱除焦虑与恐慌。汪琪在打字,朝屏幕滥施微笑。她的这种微笑就安慰不了卞容大。所以,他们始终都不是情人。黄新蕾用不着胡乱猜疑,更不用老是拎着她的那段人生格言旁敲侧击。她以为男人骨子里头都是流氓,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爱之入骨,错了!大错特错了!男人的骨子里头还是男人!

  对于健康女性的欣赏,是卞容大此生无法改变的情结。汪琪首先就是以她的健康姿容,引起卞容大的注意和惊喜的。汪琪到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第一天,卞容大看着她从走廊的那端走过来。汪琪完全是一头结实的小野兽,走在杂技团那种富有弹性的垫子上,她的脚步被轻盈地弹起,脚腕、小腿、屁股、胸部、肩膀,处处有劲。她的头发浓密乌黑,额头止中有一只发旋,翻起一股油亮的发浪。对于这股发浪,汪螟自己非常恼火,不停地用手去压迫它。而卞容大实在喜欢这股发浪,它自然,柔韧,随时随地地张扬着青春与健康,对于男性尤其具有警示作用:女人还是健康的好!

  “卞容大,好名字!”汪琪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是卞容大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的名字没有被对方忽略或者不解,而是得到了直接的理解和赞赏。卞容大已经是一个成熟男人了,他倒没有被这种理解和赞赏感动得怎么样,卞容大感动的是:汪琪具备这理解与赞赏的能力。

  汪琪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的唯一礼物,也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最后的遗憾和惆怅。女人可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最难得的是你的密友。密友是一点麻烦都没有的朋友。玻璃吹制协会解散之后,卞容大的手机就关闭了。卞容大一直没有给汪琪打电话,汪琪也就一直没有给卞容大打电话。他们在互相等待。他们在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等待那个他们都能够面对安慰的时候的到来。

  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做了面试之后,他才给汪琪打了电话。对未来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远离武汉了。他想他和汪琪见面聊聊的时刻到了。卞容大去的电话,显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从简单的一个“喂”字里,就完全听得出来。在彼此问安之后,卞容大邀请汪琪晚上出来喝杯咖啡。汪琪说:“好啊。”卞容大说:“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还是说:“好啊。”汪琪一定想说“不用去那么昂贵的咖啡馆吧”,但是她一定害怕自己的话刺伤了一个失业者的自尊。人的处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长大,单纯在渐渐消失。卞容大觉得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无论作为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店铺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时尚最潮流最昂贵的咖啡馆,卞容大选择它的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候,人只有这样的选择:价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够昂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们在同一个单位,许多次会议和活动,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别的人在座。对他们俩人来说,完全彻底地单独两个人出来喝咖啡,这还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确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对坐着。笑笑,又不笑了。深绿色的格子桌布,燃烧的红烛,鲜艳的玫瑰,还有一架作为艺术品的古老座钟。座钟还在正常走动,发条的声音像音乐。这架古旧发黄的座钟,倒是非常能够宽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旧,只要熬到一定的时间,仅仅因为古旧便又会身价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从别处飘过来的味道香。卞

  容大为汪琪点了几碟干点小吃。汪琪变得客气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关于从前的单位,他们提了提,又欲说还休了。确实,关于玻璃吹制协会,再也无话可说了。说起严名家,俩人都难免生气。可是,这个人还值得他们花这么贵的钱,来生他的气吗?你的家庭怎么样?我的家庭怎么样?这是最俗气的话题了,谈不到实质上去,只能隔着实质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对坐,忽然无话,都惶然起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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