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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鱼虾已经被吃掉,没有人相信卞师傅报出的价钱,一个十五岁的乡下孩子,谁肯相信?卞师傅的父亲无奈地哭了,拉起儿子,准备回家。

  卞师傅甩掉了父亲的手,他告诉父亲:他不走了!父亲可以先回家报信,但是卞师傅就决心赖在新华书店不走了!采购员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国家的单位,共产党的天下,不会吃东西不给钱的吗?

  卞师傅留在了书店里。他不哭,不闹,不搞破坏,就是呆在书店里。书店下班关门,他就抱着桌子腿不走。好几个售货员上来,抱的抱,搂的搂,把卞师傅的手掰开,迅速地将他抬出大门。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卞师傅还是来到了书店。在许多天里,被饥饿折磨得日渐消瘦的卞师傅只说两个字:“给钱!”同时,卞师傅开始小心翼翼地用鸡毛掸子为书店做清洁。

  有一次,遇上了一笔大量购书的买卖,女售货员的珠算一再出错,忽然,卞师傅报出了准确的价格。卞师傅的神速计算天赋,在新华书店,被售货员们奔走相告,经过一再重复的试验之后,卞师傅获得了售货员们的喜爱。尤其是女售货员,对卞师傅大动恻隐之心,她们把他带到浴池去洗澡,理发,吃牛肉米粉,给他穿上了干净的旧衣服。当卞师傅从女售货员们的母爱之手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卞师傅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憨厚老实的少年。卞师傅的父亲,再见儿子的时候,好久都不敢上去相认了。

  新华书店始终没有付钱卞家父子,他们含含糊糊地容留了卞师傅。还是在女售货员们的积极怂恿和张罗之下,卞师傅被书店送到自己系统的技术学校,参加了文化学习。卞师傅抓住了这个机会,以优异的成绩令人瞩目,毕业之后,新华书店对他张开了欢迎的臂膀。

  卞师傅正式参加了工作,成为了新华书店的一名光荣的营业员。他戴上了深蓝色的袖套,拿着鸡毛掸子,爬到梯子的顶端,去掸扫书柜顶端的灰尘,同时毫不耽误地为顾客迅速计算出购书的书款。女营业员们再也不用爬高,也再也不用练习珠算了。

  但是,卞师傅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新华书店是一个堂堂的国家单位,他们却始终欠着卞家的那担鱼虾钱,多年来,居然没有一任领导和任何有正义感的职工出来打这个抱不平。他们的态度,在卞师傅看来,显然是城市人所共有的那种对于乡下人的毫不在意和蔑视。随着卞师傅的城市生活日渐长远,他发现了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这就是:新华书店一定有人在贪污。国家买东西,是不会不给钱的。一定是有人把这笔钱给贪污了。

  卞师傅决心不放过这个隐藏很深的贪污犯,他一直暗暗观察着,每逢大小政治运动到来,他都要用匿名大字报和匿名信的形式,揭发他认为的那些可疑分子。另外,卞师傅永远不能够原谅绝大多数的女营业员。因为她们做过头了。她们实际上把卞师傅当做了玩物。卞师傅是她们廉价的长工。当卞师傅到了婚龄,她们纷纷替他做媒,可是介绍的全都是乡下姑娘,没有任何人愿意把她们自己或者她们的女儿嫁给他。因此,卞师傅在替她们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常常在楼梯拐角处,把唾沫喷到她们的饭碗里。

  卞师傅发现了所有城市妇女共同的缺陷:好逸恶劳自以为是爱慕虚荣!卞师傅的第一任妻子是这样,第二任妻子也是这样。她们都不让他说黄陂话,一定要他学说难听的武汉话。她们都是城市妇女,因为卞师傅暗暗发誓非城市女人不娶,卞师傅相信他自己有这个本事!然而,她们和新华书店的女售货员们一样,无一例外地有着共同缺陷。谢

  天谢地,卞容大的母亲因病早逝了,婉容的母亲自觉地提出离婚了,她生了一个畸形肥胖儿居然还不知错!妻子们的离去,固然免除了卞师傅与她们一辈子的纠葛与烦恼,但是,这些女人,却把幼小的儿女甩给了他!女人可以不负责任,男人却不能够。卞师傅是一个男人。孩子是男人的骨肉、血脉和香火,卞师傅必须养好自己的孩子,他有这个骨气和能力!

  在抚养两个孩子的漫长岁月里,卞师傅常常勒紧裤带喝杂粮稀粥,把白花花的米饭都留给他的儿女吃。就连两个孩子的名字,卞师傅都是不能够让别人随便取的。尽管他们的母亲都是有文化的城市妇女,她们为孩子取名的水平,卞师傅真是不敢恭维。卞师傅当然不会采纳她们肤浅的意见。儿子出世前后,卞师傅正在文史古籍类柜台售书,他在书上翻阅到了林则徐。清朝的朝廷命官林则徐,自小聪明过人,为官之后,又是与众不同,他意志坚定,清正廉洁,刚直不阿,胸怀广阔,林则徐有一幅著名的自勉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于自小聪明过人的人物,卞师傅总觉得自己的性格和命运与他们有共同之处,当然,林则徐的运气要好得多。由此,卞师傅在林联中取意,为儿子取名为“卞容大。

  卞师傅的女儿是个畸形肥胖儿,不错,但是,无论她多么肥胖,她总归是父亲的心头肉,她总是最高贵的公主,于是,卞师傅为女儿取名为“卞婉容”。与末代皇帝溥仪的皇后同名。

  历史事实证明,卞师傅依靠自己的能力,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养大了自己的儿女,并且儿子卞容大,从小作业工整,成绩优秀,人见人夸,之后考上了大学,被新华书店最有身份的女营业员陈阿姨看重,硬是巴结着,把她的女儿嫁给了卞家。

  试想,一个十五岁的乡下少年,挑着一担鱼虾进城,最后在大城市扎根开花结果,居住在了中山大道的集贤巷里!要知道,集贸巷巷子口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烟草大楼,1926年,宋庆龄就在这里办公和居住。而卞家祖宗八代,在卞师傅之前,都是目不识丁土里刨食的农民啊!

  卞容大从来没有对父亲的创业史公开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但是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离宋庆龄女士居住过的地方再近,父亲还是一个农民。父亲对待许多事情的观点、态度与做法,卞容大绝对不能苟同,当然更不会像父亲那样去做了。

  那么,卞容大怎么做,才能够算是“深深懂得继续奋斗和回报父亲”呢?怎么做都是不行的,卞师傅有他的标准和要求。

  看着父亲专注地数钞票,看着父亲将钞票锁进抽屉里,看着父亲用罕见的和蔼,同谋般地对儿子说:你把钱放在我这里,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手里有这笔钱的!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卞容大和父亲好好谈一谈的幻想彻底粉碎了。

  父子俩这一次的分手很滑稽。大约因为卞容大一次性给了六千元钱,卞师傅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想在指责和鄙视之外,再和儿子说点别的什么。

  但这时婉容一口“哥哥、哥哥”地叫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卞容大走到集贤巷的巷子口,天色已暮,他的双腿有点发软。擦皮鞋的女人不失时机地上前兜售生意,先生,擦鞋?一角钱。擦鞋女人只是看了一眼卞容大的神态,就把小板凳送到了卞容大的身后。坐吧,大哥。先坐坐,擦鞋不擦鞋,没有关系。卞容大坐下了,点了一支香烟,伸出了脚,他本来是没有想到要擦鞋的,现在他不好意思不擦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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