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池莉 > 一冬无雪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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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科里就有了一句口头语,说是:“要是我怎么怎么了就让我碰上癔病。”这句话很快在全院流行起来。 尽管医生不是剑辉最理想的职业,但她的素质却是一个真正医生的素质。 在武汉医学院上学时,剑辉的成绩总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过她,稍不小心就略逊她一筹。我经常比她分数高是因为她在我用功的时候谈恋爱去了。 剑辉在学院数不清谈了多少个男朋友,一次都没成功。 “别的什么无法选择,”她宣称,“只有爱人可以选择,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要挑,要选,一定要找一个十分理想的。” 我们俩不论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说我俩长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详剑辉,我认为她比我长得好看。不动则已,一开口讲话,一抬脚走路,她就比我生动,比我飘逸。我们一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简直超尘脱俗,神极了。我感到自己对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妇产科工作了才一个月,功底便见分晓。我再怎么用功也不行。剑辉有一双天生的干妇产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细长柔韧,皮肤和缎子一样光滑并且触觉异乎寻常的灵敏。仅仅一个月呢,科里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时,科主任带着我们。我们检查了病人后,科主任复查一遍。不知不觉,科主任不再复查。尤其对剑辉,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块肿瘤什么的,一般医生拿不准就请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后不发表意见,让剑辉去摸,让她诊断,对于剑辉的诊断,科主任总是赞许地说:“对极了!” 当然我也不差,仅次于剑辉,我俩年轻,能干,无家庭牵挂,很快就一跃而成妇产科的台柱子。我还有一大优点是剑辉不及的:我人缘好。 同事们明显喜欢我一些。她们和我开玩笑,说知心话,用我的日常用品,有了困难就找我帮忙。许多人私下里对科主任有意见,说剑辉其实不如我。 我心如明镜,其实我不如剑辉。剑辉视我为唯一的挚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原因,而我对她却是由于钦佩,一种真心实意的钦佩,因为她天生就比我灵,这是一种百鸟朝凤的钦佩。当然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这种隐密的情绪,这是不好对人承认的呀。有这种感情作基础,友谊就比别的基础牢固和纯洁得多。所以,对同事们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工农兵大学生红了一时,衰得极快。 我们刚刚为自己的幸运洋洋得意,转而又为自己的受人轻视含怨抱屈。 医疗系统调工资,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可以不考试,唯独工农兵大学生要考试。院办又出通知:可以知难而退放弃考试。 我和剑辉商量。我说:“我们弃权吧,不就是少长一级工资吗?何况你快生孩子了。” 剑辉说:“傻爪,这不单纯是要不要一级工资的问题。一定要考!” “可万一……考得不理想,他们出题一定很难。” “有什么呢,大学不都是学那几本破书。你搬到我家来住一段,我们一块儿复习,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我搬到剑辉家。每天晚上我们复习功课。剑辉挺着大肚子,盘脚坐沙发上,看了不到几页书就呵欠连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怀中胎儿着想。剑辉就去房间睡觉。我往下至少还要看三个小时的书。剑辉还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刻苦过的,这次我真不简单。”我暗暗为她担着心。 考试成绩马上打消了我的担心。实际操作考试是剖腹产手术,剑辉分数最高,独占鳌头。理论分数我第一,剑辉第二。我俩为全院的工农兵学员争了口气。各科的工农兵凑份子在“老大兴园”吃了一顿鲢鱼以示庆贺。 不过,接着就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 我的工资长了一级,剑辉却没有。一宣布,剑辉的脸色就冰了,好久不理睬调资小组的人和我。 我没办法。在未宣布之前,院长找我谈过活。我一听就连连摆手,我说我不要这一级工资,剑辉总分第一,应该是剑辉。院长说群众普遍反映我热爱本职工作,吃苦耐劳,乐于助人,政治上又要求进步。我不明白我如何要求的,院长说每次政治学习你都主动读报读文件,而剑辉,政治学习总打瞌睡。我说:“院长,她是因为怀孕呀。” 院长呵呵笑。说:“你就别固执了。剑辉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如果想考研究生我们一定会大力支持,可这次长工资不行,作为院方,要全面地衡量一个人,尽量减少群众的不满情绪。” 可不满的人多得很,都以剑辉为例说明问题。说考试是场骗局。他们以为剑辉会与他们抱成一团,但剑辉只说一句:“我讨厌骗局也讨厌嗡嗡地议论骗局,都丑恶。” 4 生孩子的时候,剑辉同我和好了。 剑辉常常教导产妇们怎样生孩子。在她们疼得乱叫时,她说:“放松放松,别亡命地叫。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产妇们只得含泪咬牙听医生的指挥。 剑辉自己却不会生。一发作,全乱套了。在把她送到医院来的途中,老楚的胳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 我正当班,剑辉成了我的病人。她躺在待产室的床上,被宰割似的尖叫,两脚扑扑乱蹬。等她一阵宫缩过去,我漠然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别亡命地叫。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去你的!”剑辉说,“我真后悔对产妇们说这种屁话,我真后悔——”又一阵宫缩来了,她抓紧我的手,我也紧握她的手,朝她微笑,鼓励她坚持一下,一切都会过去,得到的是一个漂亮娃娃。她也朝我笑了。“谢谢!”她挣扎着说。 剑辉本身的生产条件都很好,可她就是不会生,不会用劲,简直把我们累糊涂了。 在紧张的分娩过程中,剑辉说有话告诉我。我贴着她的嘴巴。她说:“我可能要死了。” “别胡说。” “我如果死了,你替我抚养孩子,好吗?” 我给她擦去汗水。说:“你昏头了。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呢。” 她说:“我的孩子没有父亲。请你答应收养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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