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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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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说:“什么?我没有通知你?糟糕糟糕糟糕!这就是说,你有可能还没有修改誊正?” 王建国说:“当然,一堆草稿。” 夏天说:“赶快修改誊正赶快修改誊正,这期稿十·一之后就要下厂。对了,我首先应该祝贺你。另外,你拿了第一次稿费得请我喝酒。再见,我忙死了!” 王建国叫道:“慢着夏天!我的文章不要署我的名字。” 夏天哀叹道:“天哪,你害我。你抄袭了?” 王建国说:“没有!我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只是想取一个笔名。” 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沫若还是茅盾?” 王建国说:“你这小子!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 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王建国喜欢夏天。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 夏天说:“哈,哈哈!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 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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