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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夜来临了。宜欣先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就溜进被子让陆武桥去冲澡。陆武桥回到房间时,大灯已经熄灭,窗帘严丝合缝,台灯拧到极弱的光线,音响里放着低到若有似无的轻音乐《致爱丽丝》。再看床上,床上没有人。陆武桥正纳闷,一双柔软的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环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贴紧他,他的腿挨着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觉到了乳房的压力,他知道了她此时此刻的状态:一丝不挂。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的。他们只是在被子里头脱光衣服。他们总是关掉所有的灯,没想到过要音乐。如果谁起床干什么,比如倒水喝拿烟抽取毛巾,谁都要穿上衣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膜和羞涩,只是好像习惯这样。好像是从小受着封建传统教育长大的又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老妻。

  宜欣从背后的示意是轻微的,但是陆武桥懂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乐意接受宜欣所有关于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设想。其实他也知道,他们终有——天会彻底地坦然相对,彻底地与对方在一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他没料到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会开放在今天这个晚上。在陆武桥也一丝不挂之后,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手把宜欣轻轻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微微低头,让短发遮着半边天。陆武桥撩开了宜欣的头发,悄声说:要彻底就完全的彻底。好吗?宜欣点了点头,鱼一般滑进了陆武桥的怀里。这是一个自由之夜。

  陆武桥和宜欣之间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和谐。他们差不多没有说话,除了情不自禁的几声呻唤。他们谁对谁都可以任意动作,互相顺从互相屈就。他们用身体进行了远胜过语言的表白和交流。并且情意愈来愈浓密,以致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黑夜到黎明。当曙色透过窗帘的时候,俩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15

  陆武桥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宜欣的抚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抚摸着陆武桥的额头和头发。陆武桥刚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他突然发现宜欣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上,而且宜欣眼眸深处的那重目光再次打开,专注地望着他。某种时刻到了!陆武桥的脑袋被这个预感击中。他一时一刻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发射出的格外寒冷的凉气。陆武桥甚至觉得自己无法阻拦无力抗拒它们。它们是什么?陆武桥说说出来吧。宜欣说:你得首先答应我躺着别动。陆武桥说我答应。他的心被提得悬悬的十分难受。现在是早晨六时过五分,我说十分钟的话,说完了我就走。你躺着别动,再睡一觉,再醒了就好了。

  宜欣说:答应我。陆武桥至此已猜到几分:分手的时刻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我答应。宜欣的眼睛转向空无一物的墙面。她舒缓地沉静地开始叙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练过了无数遍才获得了这种舒缓沉静的语气的。宜欣说: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将嫁给一个加拿大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科学工作者。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我心里始终明白一个问题,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这与爱情没关系。陆武桥瞅着宜欣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树从天上往下生长。宜欣说:我们在方才的一个白天和夜晚已经过完了我俩的一生。那就是我俩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过它们了。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我会很快厌倦的,你也会很快习以为常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夜夜都如这夜甜蜜和美好。

  陆武桥看见宜欣从这个陌生古怪的地方走出来,像一个手执教鞭的讲解员,为他讲解一道关于生命奥秘的方程式。宜欣说,我想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环境舒适的异国他乡,有一个终身都视我为谜的外国丈夫,同样,我也不会努力去了解他,我们至死都保持着对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为我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不为吃穿发愁;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太多!我们都醉心于自己的专业工作。我要争取完成三到四个科研上的尖端项目,为人类造福。我要一天24小时在实验室工作。当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去世界上每一个有趣的地方。就这,我的要求并不高。我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去加拿大,一切就会按部就班地开始。

  宜欣说:明白了吗?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明天和马斯举行订婚仪式。但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是我水远的爱人,永远的中国和永远的故乡。听到这里,陆武桥如梦初醒,但身心却是如泥委地,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说完,立起身来,静静地站着。江汉关钟声奏响六点一刻。秋风阵阵,落叶在马路两侧不由自主地滚动发出轻微感伤的簌簌声。陆武桥很想说点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成了一具流泪的木乃伊。直欣突然俯下身来,吻了一吻陆武桥的泪水,然后迅疾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将房门轻轻带上。咔嗒,这是门锁的声音。之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邋遢是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异的人,因为陆武桥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星期一上午里里外外巡视餐厅。到下午的时候陆武丽开始十分钟打一次陆武桥的Call机,但一直Call到夜里十一点,就是得不到陆武桥的回话。陆武丽便判断陆武桥肯定在宜欣那里,而他的Call机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第二天一早,陆武丽就冒冒失失,骂骂咧咧地从汉口跑到武昌的大学区域,她在好几所大学之间转来转去才发现她根本说不准宜欣的学校名称和所学的专业。

  晚上陆武丽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坏,就找个借口住到了姐姐陆掌珠家。姐妹俩一晚上不住气地打电话询问陆武桥的三朋四友,同时也不住气地Call陆武桥,最后还是没结果,陆武丽哭了起来。第三天刘板眼带着陆掌珠和陆武丽来到洞庭里十六号,关键时刻还是男人比较冷静。刘板眼认为有必要首先找邻居们了解一下陆武桥的来踪去影。

  洞庭里十六号的李老师说他倒有一个推测。但他说他只能对刘板眼一个人谈。陆武丽被强行劝出李老师的房间,她对着李家唾了一口,说:呸!陆掌珠看见尤汉荣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便责备陆武丽说:你别这样好不好?陆武丽故意大声说:你不觉得他这么做蛮丑么?他为什么要找刘板眼单独谈?总没好话!他以为刘板眼会和他是一路的,都与我大哥有仇。其实他儿子被送去劳教又不仅仅是和二哥扎伙诈骗钱那件事。李浩淼阴险狡猾,干的坏事多了,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尤汉荣没理睬陆武丽,待她说完,便说:你这丫头啊!精明不到点子上,现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紧嘛。我去看看他们在怎么推测。李老师的推测从动机来说的确不无对陆武桥的怨气,而且推测本身的确也比较恶毒。他说他认为陆武桥没有出走就在楼上他的房间里,并且还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认为现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到处有春药卖,到处流传着淫秽录相带,那么,陆武桥和那女人会不会贪欢多用了虎狼药,在床上精疲力竭了?

  刘板眼不无揶揄地说:李老师你真是知识分子富于想象!李老师这才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他说:我想象什么!我与他楼上楼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们折腾得地覆天翻,吵得人睡不着哇!尤汉荣恰好这时闯进来听见,说:老不要脸的胡说些什么!我就是一夜睡到大天光,早起看见那女的正走出里弄,一般武桥不是在她前面替她买早点去了就是在后头锁门。他总是要送她的。

  刘板眼出来与陆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况,他提出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应该先进陆武桥的房间看看。陆武丽坚决不同意,她说这里有条铁的规矩,不经陆武桥本人许可,谁也不能擅自打开他的房间。但陆掌珠说顾不得这些了,她还是比较看重她丈夫的意见。刘板眼提醒陆武丽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报了案派出所第一件事就会撬开房门寻找线索,与其让别人撬门倒不如自家人设法先开门。于是,陆武丽让邋遢在街上请了个锁匠,大家一块儿上楼,不到一分钟,门便打开了。陆武桥一个人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不省人事。


  16

  陆武桥住院了。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一周之后就出了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朋友还是家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点酒就睡过去了。这样,也没人再问他。陆武桥明显的变化是眼眶在日渐凹陷下去,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厅迎来送往,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

  只有陆武丽深切地感觉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极点,常常暗地里诅咒她。但她也庆幸宜欣的突然离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转眼又逢大礼拜,陆武桥又准备请朋友来家里放松放松了。吃喝玩乐的方式没什么两样,朋友却又是另外几个,这次是潘兆龙、黄耀华和吴文宏,也都是工商税务等政府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上午九点半,陆武桥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装,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师坐在大门一侧晒太阳看书。李老师瞧着陆武桥西装袖子上的商标,见商标是一条小鳄鱼,便搭讪:哟,名牌咧。

  陆武桥扔了一支香烟过去,说:卵子!卵子——李老师立刻在膝盖头摊开笔记本写道:武汉市民间流行的时髦用语;与"不"的意思相近,但比"不"更有个性色彩也更为生动。可以说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着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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