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池莉 > 你以为你是谁 >  上一页    下一页


  陆武桥问弟弟:是不是?陆建设说:不是。陆尼古说;这小杂种!有人亲眼看见的,说得出时间地点,你还鸭子死了嘴巴硬!陆建设说:他妈个×!谁看见的?你们说是谁看见的?我倒希望三人对六面,让他好好看看我。陆尼古说:什么?你还想报复别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诉我们的是谁!陆建设说:那就是造谣!是诬陷!父子俩隔着饭桌向对方伸直脖子,两人都是怒目喷火的样子。吴桂芬说:算了算了,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吴桂芬从陆掌珠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又递回去,说:死老头子,你住嘴。一点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这小工贼的同学同事。建设,你实话告诉生你养你的妈,做过那事没有?陆建设立刻说:没有。陆建设用阴鸷的目光久久地盯着他的母亲。"小工贼"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个名词,她可想过?陆武桥说:没有就好。我希望以前没有,更希望往后没有。

  陆建设又阴阳怪气地嘎嘎笑,说:桥老板说话像知识分子。一直没开腔的陆掌珠突然说话了,她说:建设,别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会和你结婚了。陆建设说:陆掌珠,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的,苕里苕气,一边去吧。陆掌珠气得结结巴巴,说:你看你这个人……你看你这个人……吴桂芬抄起床上挠痒的竹制痒抓,劈头朝陆建设打去。

  陆武桥在半空中擎住了母亲的手,夺下了痒抓。吴桂芬一句话欲说说不出来,捂住胸口一阵狠咳。陆武桥在陆建设离开之前对他说了一段话。建设,陆武桥说:建设,你是我骨肉相联的亲弟弟,我总是巴望你好。我挖着脑袋撅着屁股拼命做生意,决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老头老娘退休老工人,没几个钱的工资;姐姐厂里效益不好,已经内退在家,每月生活费50元;武丽的厂倒闭,在家待业;这一家老小妇孺,只有我俩是大男人了。陆建设插了一句嘴说:陆老板请你别把我当个大男人。

  陆武桥像没听见弟弟的话一样继续说:你们厂效益不行这谁都知道,但这年头有句话也谁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吃苦玩命地干。平时大家都忙难得有闲坐在一起,说这种动感情的话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谁不明白谁?还用说什么?但今天我要硬着头皮说一通。建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前的事,我们一笔抹去:没有!但从今以后,如果让我抓到了证据,我就对不起你了。陆武桥的话越说越狠,声音冰凉似铁,房内鸦雀无声,都盯着他的脸。

  陆武桥说: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滥的犯法的事。不管怎么样,老头老娘生你养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们的脸。他们虽然只是工人,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在社会上,在这简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亲戚朋友中,他们是光荣的是体面的,走哪儿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说别人没有别人指他们后背的。所以,对你要求只有一个:不要丢他们的脸,让他们体体面面过完这一生。吴桂芬挺直了背脊,叫了一声:好!这就是孝心!陆尼古却泪眼婆娑,背转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动地说:我们陆家四代工人阶级呵!陆建设用轻松而客气的语调说:我可以走了吗?他说: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拜!陆建设说完就走,把门带得轰隆一响。

  半晌,吴桂芬才说:我要是有枪,我就给这小工贼一粒花生米!我真后侮当年怎么要这个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陆尼古说: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罢工的史册上永垂不朽,我们为党为人民开了一辈子的机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们应该自豪啊!现在倒好——得了!陆武桥给陆尼古泼了一瓢冷水: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陆尼古对吴桂芬说:你看你看,你看这小狗日的怎么对他老头讲话。吴桂芬把脸车到墙壁那边。陆武桥说:老头老娘,我也要劝你们一句,对建设好一点。你们当工人的时候神气,他现在的处境却是非常糟糕,真的。这时门外仿佛有响动,陆武桥敏捷地过去贴着房门听了听。他又赶紧跑到阳台上,看见了弟弟陆建设穿过简易宿舍的背影。在陈旧的蒙满了岁月灰尘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处境糟糕,不受父母疼爱的工人弟弟在于踽踽独行,他将去哪儿呢?一种钝钝的疼痛细细密密地绗过陆武桥的心。

  06

  轮到谈陆掌珠问题的时候,陆掌珠从她母亲背后抽出了身,在房间光线明亮的地方,陆掌珠的模样让陆武桥大吃一惊。距离现在最近的对于陆掌珠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节。

  正月初二的那天陆掌珠带着儿子刘帅回家拜年,说刘帅他爸作为领导给厂里职工拜年去了不能一同前来。陆掌珠说话和颜悦色,接着脱掉羽绒大衣光穿着毛衣下厨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红的颜色,穿一条将军呢的全毛西裤,头发做成大花被在肩上,两腮椭圆,椭圆处闪着粉红的光泽。

  她和武丽在厨房边做活边说话,不时听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声。从春节到现在,时间无非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现在的陆掌珠枯瘦得像一块门板,前前后后都是平的,骨骼显得异常粗大僵硬。她肤色晦暗干涩,嘴唇瘪了下去,唇周的皱纹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来。

  她的耳朵、颈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着赤金的首饰,但首饰已经十分肮脏。她的羊毛衫上面缀着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着一条黑色踩裤。这种踩裤不知是谁发明的,裤腰那儿就是一道橡皮筋,裤脚那儿有一条带子让人踩在脚下,质地是纯粹的化纤,动辄便有静电吸附许多的灰尘。即便质地好这种款式也让人生厌,将一条带子套在脚上是什么意思?不过,奇怪的是这种踩裤居然由武汉开始流行继而风靡全中国,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裤的比例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中国的妇女们开过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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