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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家里有了包括王贤良每月五元的按时支援,总共有三笔较为稳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没有断顿,孩子们的脸蛋逐渐饱满起来,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满意了。

  社员被母亲叫到面前郑重地警告了一番并象征性地煽了两下耳光。辣辣说:"现在我们有饭吃了。你好好念书,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莲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个指头。"

  社员嘻嘻笑说:"好的。"又说:"妈,能弄点煤和木柴回来吗?"

  辣辣被机智的儿子难住了。家里如果用钱买煤和木柴,那么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现危机。社员替母亲解围说:"这样吧,在驳船上扒点煤和柴,决不拿现钱。"

  辣辣戳了戳儿子的脑瓜子,说:"可别耍你那点小聪明,儿子,上天有眼。"

  "放心吧妈。"社员向母亲做着滑稽鬼脸,一步一跳走开。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横梁上的马灯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员的头顶上。社员哎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鲜血漫出他的指缝。

  自辣辣嫁到王家,这盏马灯就吊在横梁上,做新娘那几天挑剔的眼光曾发现马灯上堆满积年的灰尘,栓它的绳子上尽是油垢。当时曾想有空了换根新绳子擦擦灯罩,可二十年就没得出这个空来。五年前装上电灯后,这马灯就再没动过。今天无风无浪马灯自行坠落在辣辣看来是个预兆,就像乌鸦报凶一样。偏偏砸了最灵巧的社员。

  辣辣十分后悔自己巫婆一样对儿子说什么"上天有眼",马灯仿佛就是受到徵语的感应来警告人类的。后来社员额头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这就使辣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冒着风险到处寻找黄裱纸和锡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里求了菩萨保佑。

  13

  在辣辣秘密而紧张地凿纸钱,折元宝,为每张大面额阴间钞票盖上流通印的那天,王贤良回家了。他提一卷铺盖一箱子书籍,跛着一条腿。辣辣只是将头伸出门缝和小叔子打了个招呼。她以为他不过是回家看看侄子们。

  王贤良异常冷静地说:"我回来了。永远!"

  辣辣惊骇地跳出房来,她真怕家里又回来了一个疯子。

  王贤良是在一九七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回家的。

  当时他是沔水镇革命委员会第五副主任,兼教育局副局长,沔水师范副校长。他长年住在从前的县政府招待所里,一年难得回家两三次,每次回家也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后颠颠跑着随从人员,只是每月有个头戴癞痢纱帽的哑巴按时送来五元钱,才让辣辣及孩子们知道王贤良对他们亲情犹在。六八年王贤良在沔水镇著名的"三一三"武斗事件中被打断左腿,消息传到家里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辣辣带着偏方草药去看小叔子,结果不好意思地回来了。王贤良不需要她,他身边围满了点头哈腰的大夫和慰问的下属,喂他吃饭的是年轻漂亮的刘志芳。

  王贤良在四十三岁的壮年以腿疾为由提前退休,在沔水镇政界引起的轰动不小于当年他哥哥之死在百姓阶层的轰动。各种猜测和谣言蜂拥而起,各色人等走马灯一样在王贤良周围不停地旋转。王贤良笑傲政界,坚定不移地回到了小巷深处。

  侄子们为叔叔的归来欢呼雀跃,就连贵子都例外地离开了她那黑暗的角落。

  七年的革命造反经历已经把王贤良锤炼成一个口若悬河的职业政治家。在孩子们眼里,他是个传奇人物。他一回家,就把一盘散沙的侄子们凝聚到了身边,一只昏黄的15瓦灯泡在堂屋照着亮,王贤良给侄子们滔滔不绝地作着关于文化大革命来龙去脉的政治报告。讲到近期发生的张铁生事件,他暴露了他退隐的真正缘由。他认为张铁生高考交白卷可以视为反潮流英雄但决不应该录取他上大学。无论是古今中外的先例,还是他自身的经历,交白卷者读大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贤良激动地站起来,俯视一群侄子,对他们挥舞着坚强有力的手臂,说:"我们干革命是为了什么?造反是为了什么?流血残废是为了什么?为了中国!为了人民!我们破坏一切旧的,就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新的。现在就是建设的时候了,林彪自我爆炸,最大的定时炸弹清除了。生产恢复了。学校走上正轨了。可是又树立起这个张铁生,不又是倒退与反复吗?我承认张铁生就是否定自己。不!我没错!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决不否定自己。毛主席身边一定有坏人了。再干下去革命生产就陷入了恶性循环。我们不能再干了!"

  辣辣扑哧一声笑了。说:"多可惜,练出这样一副好口才,却不做官了。"

  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说:"再造反!再造反!"

  "不啦。"王贤良长长叹了一息,骤然苍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有洁身自好,学个陶渊明算了。"

  王贤良不想告诉别人革命者阵营中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丑事。按他的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当一把手的。为了顾全大局,他忍辱负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国革命形势又发生剧变,冒出个张铁生。他算是和张铁生别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说话就漏了风,他的对手肯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忽然觉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风,他的斗志彻底消遁了。他将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贾宝玉出家。

  冬儿接了话,说得:"也真像,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什么?"王贤良大惊,一把拉过了冬儿。他真正是没有料到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侄子中居然还有一个读过《红楼梦》。他虽然狠批封资修,但从学术上还是敬重《红楼梦》的。

  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

  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

  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

  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

  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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