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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如此一张一张加厚着严壮父脸上的纸。严壮父的呼吸被憋住了,他吭吭地挣扎着,奋力扭动头颅,一双手抓烂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抓烂了皮肤。当黄表纸糊到第十二层时,严壮父猛一阵冲撞,树干都摇晃了。啸秋等人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土匪说:“没事。他断气了。”

  严壮父的头耷拉下来,一双手深深插入自己大腿的肉中,他死了。

  马二年的手被柳真清狠狠咬了两口也没松开,他一直紧紧捂着柳真清的嘴巴,生怕她哭喊起来。他们在芦苇荡中伏了很久很久。啸秋一行上船离开之后他们还趴地上起不来。直到马二年认定没有了危险才松开手,可柳真清并没有哭,柳真清晕过去了。

  作为共产党员的马二年被自己党内发生的这一切弄糊涂了,他苦恼得抱头痛哭了一场。

  14

  女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坚强常常出人意料。

  鸡呜村是肯定不回去了。马二年准备送柳真清回沔水镇。严师长的死使马二年更加感到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性。

  “不!我不回沔水。”

  “这是严师长交给我的任务。他亲口对我说的呀。”马二年提到“严师长”三个字就泪如泉涌;

  柳真清没有泪。她说:“我会听他的话,最终会回沔水镇办教育的。但现在我要为他伸冤,我要找贺龙!找段德昌!找湘鄂西分局党代表夏曦!”

  马二年望着柳真清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先生,这怎么可能?他们都不在洪湖,都往鄂西那边去了。”

  柳真清说:“我去鄂西!”

  “柳先生,成百上千里的路,那是大山区呀。”

  “要知道,我这就动身去鄂西!”

  马二年的豪气被激发了起来。

  “柳先生,我送您去鄂西,我也要见大干部,要为严师长伸冤。”

  “二年,你是战士又是党员,你得服从你们党的纪律,你得回部队去。”

  马二年又哭起来,说:“我不想在党了,我也不回部队了,我搞不清楚革命了,我告完了状回到乡里种田去了。”

  柳真清说:“这样也好。”

  马二年陪着柳真清踏上了去鄂西的路。

  鄂西是湖北与四川交界的山区,山势险峻,水流湍急。一进山区几乎无路可走,古人遗留下来的栈道悬在山崖边,木头早已腐朽,当地山民都不敢攀登。在那乱世里,更不用说大山区隐藏着多少毒蛇猛兽,江洋大盗了。

  柳真清马二年这一行那艰难困苦的程度是怎么想象也不过份。他们走了整整一年。这一年他们饿过,病过,冻过,迷过路,与野兽搏斗过,被强盗掠去过,被少数民族射伤过……世上的苦都让他们受了一遍。柳真清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文弱女先生,哪曾遭过这种罪?好多次实在受不了就想跳下悬崖了此一生,幸亏有个马二年。

  他们沿着红三军的踪迹穿过了鄂西的房县、保康、南漳,又从巴东守八崖渡过长江南下,一九三三年春天终于到达了鹤峰县金果坪,经过屡次整编后的红三军军部驻扎在这里。这时的贺龙为红三军军长,段德昌为红九师师长。

  从去年秋天开始,柳真清染上了疟疾。断断续续迁延到春季还不见痊愈。到金果坪的这一天她又发了病。当马二年搀扶着她向一家山民求助时,山民问:“这是你奶奶还是你妈?”

  柳真清听见了这话,闭着眼睛,泪珠直滚。

  柳真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累累,皮肤上结满疮痴,头发脱落得半秃了。就是马二年都想不起她从前的模样来。

  柳真清说:“贺军长肯定不认识我了。我得休息两天,恢复一下。”

  马二年说:“好的。正好我可以先摸摸情况。”

  伸冤雪恨的日子就在眼前,柳真清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她在门口靠着晒太阳,有一次远远看见了贺军长。她喃喃地叫着:“贺龙。贺龙。”她竟像孩子一样,怀着一种即将吃到甜点心的喜悦睡着了。她太累太虚弱了。她这一觉睡得非常美好非常踏实,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像死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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