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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秋在小房间踱来踱去,猛然,他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脸,说:“为什么你光是听了些传言就又倾向那一边了呢?我真为你担心哪!”

  柳真清心一惊,茫然了。

  “你哪里懂得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这一片苏区苏维埃政府机构一直不健全,长期执行着非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对我党危害极大。我作为一个党代表,难道没有责任纠正和改造他们,以保护党的纯洁吗?”

  啸秋的理论又徐徐展开,从党中央谈到地方,从六届三中全会谈到四中全会,完全是给非党员柳真清上了一堂党课。

  柳真清听完,眉头松开,说:“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啸秋说,“你这云开雾散的晴朗神态真是可爱极了,和十一年前的你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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