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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康伟业输了。他只好很老实地回答说:“是的。我听的妮的。”

  在母女俩的一阵欢呼雀跃中,康伟业开车,把老婆孩子带到了一家餐馆。餐馆是段莉娜选的,说是一家既有档次味道又好的餐馆。餐馆里头人声涌动,嘈杂喧闹,烟味酒气直冲肺腑。康伟业已经开始讨厌这种吃饭环境了,他已经认识到吃饭的环境就是吃本身,就是一道最重要的菜,一个人胃口都只有那么大,能够吃多少食物呢?关键在于享受。康伟业刚刚表示不太情愿的态度,就受到了段莉娜的迎头痛击。段莉娜说:“有钱烧得慌!这一家的价格非常便宜。咱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吃?的妮,你说呢?”

  康的妮还是一个孩子,对吃的讲究浑然不觉,一副兴兴头头的样子迎合母亲说:“是的是的。”

  康伟业只好迁就。段莉娜率女儿很热闹地点了一大桌的菜,几乎全是价格偏低体积偏大的菜,她们说说笑笑地大吃大喝。为了女儿,康伟业竭力地装出笑脸,忍受着段莉娜绵里藏针的攻击。吃到中途,康伟业实在痛苦难耐,借口上洗手间逃开了一会儿。在臭气熏天污水遍地的洗手间里,康伟业瞧着肮脏模糊的镜子里头肮脏模糊的自己,差一点没有流下泪来。

  康伟业加倍地思念林珠。每天与她通一个甚至两个电话。熬了半个多月,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康伟业又飞去了北京。

  长的分离,短的相会,犹如适当的调味剂放在了爱情的菜肴里,它们使这菜肴格外地鲜美。段莉娜的怨毒又远远地隐隐地与这道爱情菜肴隔着,但又没有隔死;好比罂粟的果,透过康伟业把汁一点一滴地滤了过来。如此,这道菜看不仅鲜美得无与伦比,且还叫人吃得上瘾。到了后来,康伟业是完完全全地身不由己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不是他飞北京,就是林珠飞武汉。两个人千般地恩万般地爱,深深地躲在高级饭店的房间里,什么傻事都做什么傻话都说,好得简直没有办法。

  就在这个当口,又发生了一件为他们的关系推波助澜的事情。贺汉儒见利忘义,把自己与康伟业的角色掉换了一下,将十万美金分给自己,四万美金给康伟业。贺汉儒在电话里对康伟业的质问不仅毫无愧色,而且还理直气壮他说:“这不是我们事先说好的吗?生意是我拉来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带上你赚一把,但是我怎么可能不赚大头呢?我赚大头天经地义呀。幸好我与美国人签过一个备忘录,你可以来查看一下。再说,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订合同,但有证人,你也可以去问问林珠嘛。”

  康伟业当即挂断贺汉儒的电话,接着打通了林珠的电话。林珠告诉他,贺汉儒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许诺立即给她办理去美国留学的一系列手续并送她一万美金作为生日礼物,而且此刻,收买她的一万美金与一束鲜花已经躺在她的办公桌上,是贺汉儒委托他的一个朋友送来的,康伟业试探他说:“看来你也遇到难题了。”

  林珠说:“一点不难。就算被坑的不是你,我也会仗义执言。这是天地良心的事情。我会去向老总澄清事实真相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对于康伟业来说,更重要的是林珠的态度。林珠的正直与侠气使他对林珠又有了新的认识,娇小的林珠居然还有一身大义凛然的豪气,这在当今的商品社会里,在生意场上,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如果说以前他得到的是一个最好的情人,现在他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朋友。男人需要情人但是也许更看重朋友。林珠既是情人又是朋友,一个完美的世界。这种时候,康伟业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林珠给他的安慰是全方位的,是世上少有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林珠是多么地了不起,一个普通姑娘胜过了多少七尺男子。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这是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里的一句歌词,漫天都在唱,康伟业觉得这歌简直就是为他而写为他的心情而咏叹的。

  贺汉儒的所作所为极大地打击了康伟业。贺汉儒坑了他六万美金,在他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损失,但是与十几年的朋友交情相比,六万美金是太微不足道了。按说金钱有价情义无价。这个道理贺汉儒是很明白的呀。康伟业很苦恼,他无法理解贺汉儒的做法与想法。康伟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几天的烟,越想越感到这个世界在变,变得越来越可怕。他联想到他在生意中交结的一大批酒肉朋友,时间稍长就可以发现一个个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其中有一些人仪表堂堂侃侃而谈,结果只是巴不得经常在他这里报销一点出租车票而已。当然,既然像贺汉儒这样的朋友都架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坑害朋友,何谈其他萍水之交。现在的男人完蛋了。康伟业想,现在的男人真他妈的完蛋了!想想如今的世界政坛,那些天之骄子们都因为金钱而丑闻不断,何谈贺汉儒?康伟业的冥思苦想使他得出人生新的教训:男人绝对是金钱的奴隶。男人绝对是男人的敌人。男人绝对不能信任男人。如果男人要有最知心的朋友,那只能是女人。

  林珠没有给康伟业带来什么好消息,美国人只愿意相信备忘录而懒得掺和两个中国人分钱不均的纠纷。林珠认为“分钱不均”的说法侮辱了康伟业,她坚持要美国人道歉因此愤而辞职。康伟业接到电话,当即驾车赶到机场,飞往北京,把林珠从她与另一个姑娘合租的住房里接到了长城饭店。

  一进房间,林珠趴到康伟业的怀里放声痛哭。把个康伟业哭得心疼得不行。他柔情蜜意地不住地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为她吮吸掉泪水。他们紧紧搂抱,手指把对方的衣服抓得嗞嗞响。他们许久许久地搂抱,是那种心连着心的搂抱,那种四下里都是野兽和荒原,只有他们俩在相互保护的搂抱。大饭店里的房间本来就像豪宅深院里的角落,绝对地与世隔绝,空旷而寂静,豪华而冷漠,双层的窗帘严实地遮住了天地日月,是没有一些人间烟火气息的。住这种地方,完全看人带来什么心情,你好它便好,你坏它只会加重你的坏。受了生活挫折的康伟业和林珠,相互搂抱在这样一个与他们没有亲密关系的环境里,你从我肩上望过去的是饭店陌生的墙壁,我从你肩上望过去的也是饭店陌生的墙壁,得不到一点的亲切感和归宿感。这一切都加深着加重着他们相依为命的感觉,加深着加重着他们想要寻求一个属于他们两人小世界的渴望。这是他们头一次没有一见面就先脱衣服上床,而是相拥着席地而坐,背靠着床,面前放了两杯茶,喝两口放下,喝两口放下,眼睛看望着眼睛,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地拉起日常的话来。

  以前的他们行动多于语言,性爱是他们压倒一切的主题。男女男女嘛,两人碰撞出了火星首先就会做男女之间本能的事情,这也是天然的,即使说话也谈一些与爱情有关的话题,一些美好事情的话题,文学呀,音乐呀,绘画呀,大自然风光呀,各国建筑呀,名人轶事呀,等等,这些美好话题也是养育爱情的。康伟业林珠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的关系大有微妙之处。要说他们的年纪相差十五六岁也算不上大过分。但是当今的时代特殊,这么一些年的中国变化太大,十年人年就是一代人,康伟业经历过的使他刻骨铭心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对于林珠,那只是她出生的一个背景而已,她刻骨铭心的经历是考大学,是如何下决心把个人档案丢在人才交流中心,是如何跑遍北京城到处租房子,是如何凭自己的实力迫使洋老板给她开到十万元以上的年薪。他们不是同一代人,没有同样的时代胎记作为他们天长日久的纽带。尽管今日他们两情相悦,情浓似火,却是都不敢去想结局的。所以谁都知趣地不去碰与结局相关的种种话题。

  康伟业与林珠的爱情是空中的爱情,飞机里来飞机里去,电话里来电话里去,饭店里来饭店里去,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如梦如幻,带着强烈的理想化色彩,似乎是不打算坠落红尘的。只是康伟业和林珠毕竟不是不诸世事的少男少女,他们心底里都怀着一份隐隐的忧患,害怕梦破的那一天。贺汉儒侵吞康伟业的六万美金是一件极大的坏事,在康伟业林珠的关系上,坏事倒变成了好事。经过这一番风雨,两人的羽毛都被淋湿了,空中的爱情坠落到了地上,水到渠成,他们开始融会他们双方实实在在的拖泥带水的现实生活。

  康伟业从头到尾他讲述了自己与段莉娜的这一场婚姻,吐露了他多年来不可告人的苦衷。林珠歪着头,托着腮,听得眼睛一阵又一阵地潮红。她索性把卫生间的手纸盒拿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张又一张的面中纸不住气地扯了擤鼻涕。随着康伟业的叙述,雪白的纸巾在他们之间堆积着,使康伟业的痛苦被形式感很强地表现了出来:一座痛苦的小山包。

  林珠激动他说:“你,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感觉的健康的男人,竟然十几年如一日地忍受段莉娜这种女人,还从来没有与别的女人上过床,天哪,如果你不是圣徒,就是段莉娜有病。真的,段莉娜绝对有心理毛病。我给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样?德国来的,绝对一流,你可以把她带来看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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