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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康伟业说:“喜欢,”康伟业不敢多说这个后题。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萨克斯不萨克斯,他没有听说过林珠熟悉得像亲戚一样的凯丽-金,他想此人一定是一个著名的萨克斯演奏家。幸亏康伟业被蒙住了眼睛,不然他的眼睛就会没有地方躲藏,他在林珠面前感到了一些羞惭,从小餐厅的用餐到萨克斯独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乡巴佬。林珠好像与他感应相通,她体贴他说:“你不要害羞,要放松,放松,我爱你,喜欢你的一切一切,你要丢开所有的束缚和杂念,与我在一起。”林珠说着开始脱康伟业的衣服,康伟业下意识地挡住林珠的手接着又放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珠说:“你怎么又腼腆得像一个童男子了?”

  康伟业的眼睛露出来了,映入他眼帘的是这样的一副画面:浴池里是一池温暖的清波,水面上飘着玫瑰花的花瓣,裸体的林珠仰卧在浴池里,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和脚趾用花瓣戏弄着自己的身体,妖冶得惊心动魄。康伟业结过婚又有什么用处?不说没有见过这般阵势,就连想也不敢去想。他的老婆段莉娜年轻的时候你要让她这么着,她不早把你流氓长流氓短地骂得狗血喷头了。或者哭肿着眼睛偷偷去找你的领导谈话了。中国的改革开放真是好,把人的思想解放到这一步了。康伟业心里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他的腿终于跨进了浴池。

  康伟业不再一味蛮干了。他们嬉戏浴池,相互体贴。他们文雅地而又细致地用餐。他们在深夜去大街上散步,肩贴着肩,无声地往前走。他们在房间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听音乐,喝洋酒,林珠时而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时而披散着,变化多端,引人入胜。当午后透明的阳光斜照窗纱的时候,康伟业让林珠的裸体在逆光和侧光中缓缓转动,林珠匀称的小巧的身体美丽得无以复加。康伟业想起了他十五岁的忧伤,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戴晓蕾优美的身体曲线的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他不由自主地给林珠讲起了他与戴晓蕾的故事。这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隐私。他把结在心里的疮疤向林珠敞开,林珠用她的身体语言抚平了他的创伤。康伟业再一次辛酸而又高兴地想:这就对了。他终于把错过与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了。

  正当康伟业林珠情浓似火的时候,时间到了,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们活活地是生离死别一般。林珠哭了,康伟业也流泪了。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涕泪交流。林珠早就为康伟业准备了一件礼物,是一根紫红丝线的项链,前面有一枚鸡心型的玉坠子。她把它套在康伟业的脖子上然后系上了他的衬衣领子,她说:“没有别的意思,图个吉祥而已,愿你逢凶化吉,玉碎瓦全。”林珠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咱们不谈婚嫁,不谈责任,不谈承诺,只是珍惜这一番恩爱就是了。林珠越是这么善解人意,康伟业越是难过。加上他至少还懂得按道理应该是男人送女人礼物的,可他竟然忘记了这一茬。现在受了女人的礼物,他再临时去买礼物回送,显然就不合适了。康伟业觉得自己欠林珠大多大多人情了。他只会一再他说:“林珠,我对不起你。林珠,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

  林珠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是拿手捂康伟业的嘴。最后林珠伤心得无法送康伟业去机场。她吃了几片安定,康伟业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胳膊,额头和脸蛋,让她进入睡眠。林珠睡熟之后,康伟业凝视了她一刻,然后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的枕边。康伟业写道:宝贝,我会永远爱你。

  回到武汉,康伟业首先去了公司。待他将积累了一周的急件处理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段莉娜来了。康伟业说:“我正要回家。”

  段莉娜说:“我要和你谈一点事情。”

  康伟业说:“回家谈吧。”

  段莉娜看着别处说:“我认为就在这里谈比较好。”

  康伟业感到下班的公司职员都在注意他们,便尽量和颜悦色他说:“好吧。”康伟业把段莉娜带到他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吩咐秘书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打开冰箱,问段莉娜想喝什么?段莉娜仍然看着别处说什么也不喝。康伟业刚从北京寻爱回来,到底有些心虚。他给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咕地猛喝一气,利用喝水的时间观察段莉娜。自他们大吵之后,只要他们单独相处,段莉娜的脸上只有无辜受害者的悲凉和仇恨。现在也是。

  康伟业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在家里谈?”

  段莉娜说:“的妮马上就要放学了,她回家要集中精力做作业。我们不应该打扰她。你这里就这么不方便?”

  康伟业说:“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的妮怎么样?”

  段莉娜自豪他说:“非常好。成绩是他们班上的前三名,年级的前五名。上个星期四他们学校又贴出了大红喜报,的妮在全市的作文竞赛中夺得了第一名。”

  “好!”康伟业说,“她身体怎么样?吃饭好不好?”

  段莉娜说:“谢谢!谢谢你还惦记着孩子。她身体不错,正在疯长,非常需要营养。”

  康伟业说:“现在我太忙,对的妮照顾得不够,让你受了累,我很抱歉和内疚。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

  段莉娜说:“很好。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然知道现在照顾一个读书的孩子很累。”

  康伟业说:“我说了我很抱歉你还要怎么着?”

  段莉娜说:“请小声一点儿,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怕你。我知道你很忙。全家都是你在养着,我不敢打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女儿长大了,身体发育很快,学习任务很重,她非常需要增加营养,这是一;其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已经懂得爱美。她在他们班级属于穿着最差最落后的女生,这不免有伤她的自尊心。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的,但是时代不同,她也应该穿得比较像样子一些。现在的服装和鞋子比较像样的都很贵。其三:的妮下学期就要升初中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升初中不叫升,叫考。如果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将来考大学就不成问题。的妮当然有决心参加考试,但是假如临场发挥不太好,差一点分数,就得交钱。钱的数额都是上万的。我们必须有所准备。”

  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积蓄了精力,再次出击了。曾几何时,这个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一直视金钱如粪土,现在,表面上也还是嫉恶如仇的样子,就是不再粪土金钱了。

  段莉娜的确不再粪土金钱。现在的社会形势她逐渐逐渐看清楚了:发展是硬道理,经济实力是硬道理,落后就要挨打。康伟业之所以胆敢与她抗衡,归根结底就是他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段莉娜再也找不到能够制约康伟业的组织系统和领导系统了。康伟业就是他自己的组织和领导,他的上级领导是贺汉儒和一帮美国佬,不仅远在北京而且完全与他穿一条裤子,找他们只会自讨羞辱。时代就是不一样了。通过康伟业向段莉娜发起的激烈讨伐,段莉娜痛苦地认识到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是她的,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政工干部的,而是康伟业的了。这种醒悟很残酷。一旦醒悟,段莉娜对好吃的东西,对好看的衣服,对装修过的新家都失去了兴趣。现在他们家灰尘堆得老厚,卫生间臭气熏天,彩灯坏了许多也没有谁去换灯泡。单位的同事再聊起羡慕她的话题,段莉娜便不住气地发出一种尖酸的古怪的笑,怨气冲天他说:“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多么有理想有精神。现在你们看看,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到处在吃喝嫖赌,社会风气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样有什么好的?真的,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便宜话,我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人穷志不穷啊!”

  可是段莉娜的同事们没有过有钱的生活,没有到达过段莉娜的这一步,他们没有段莉娜的体会,以为段莉娜就是在说便宜话。最初他们还与段莉娜争论,说:“钱有什么不好?现在谁都知道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贫贱贫贱,一个人只要穷必然就贱了。其实老话就说过;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岂知段莉娜被同事的一句“饱暖思淫欲”点中了心窝子。在她看来,康伟业的根子就是在于饱暖思淫欲。只是她太要面子,不愿意与他公开决裂罢了。由于被人说到了隐秘的痛处,段莉娜不觉有一点兔急咬人了,她把脸子一变,顿时就挂了一脸的寒霜,说:“谁饱暖思淫欲?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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