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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闻达说:“很好。”闻达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表,恢复了平常的严厉和冰冷,站起来匆匆地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甩着指头警告我说:“进封锁区是不准带书包括教科书的,到时候没有抄的机会的,给带菌者开药可是一定要写拉丁文的。所以你要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把拉丁文学好。”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冲着闻达的背影说:“是秦静喜欢带书。你弄错了。”

  秦静说:“是我是我。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要与我这个家庭妇女说话好不好?”

  秦静说:“但是我当然可以不要书而流利地开处方。”

  我说:“谁又不能够呢?还以为我真的是家庭妇女不成?”

  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秦静不见了,她不用练习。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

  晚饭异常地丰盛。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二号病疫区处理现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性和伟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闻达“哎哎”地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闻达臭骂赵武装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生育的大漏洞。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你告诉我?五只储槽够吗?”

  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拿五只大储槽吗?”

  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

  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都穿上了进入疫区的正规防疫服装。除了自己贴身的衣服之外,一层白大褂,又一层后面开口的白大衣,没有想到这种白大衣是加厚的棉布,穿在身上跟盔甲一般。再把工作帽一戴,口罩一戴,飞行员的眼镜一带,齐膝的长筒胶靴一穿,里头就开始哗哗地出汗。武汉的夏天,三十五至三十九摄氏度的气温。没有干活人就差不多要热昏了。大家高兴地抱怨说:“平时我们什么都要不到,这次上面一重视,夏天都恨不得给你发棉袄。既然这么地把我们当人,再热我们也得全穿上。”

  我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地从防疫站出来,体态臃肿,伸着胳膊,像大空里的宇航员一样,笨拙缓慢地爬上汽车。

  马路上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后排的人站在自行车上。保卫科的人不时地逮住一个冲过来的愣头青,把他们往人群里掀,他们挣扎着叫喊:“疼死我了!”人们相互打听着:“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有一些年纪大的人自以为德高望重,径直走到了防疫车跟前,问我们:“小大夫同志,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我说:“需要。我们请您回到自己家里去。”

  我的俏皮话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得了一个展示的机会。全站的人都开始认识到我的诙谐有趣。

  六点四十分,闻达跳上了第一辆指挥车。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出发了。我们朝西行进,晚霞满天,太阳正在西下,红彤彤地映照着我们的车窗,给我们一种迎着朝阳向前进的错觉。不过错觉也同样鼓舞人心。

  在十字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第一辆指挥车拉响了警报器,呼啸而过。后面的救护车和防疫车装备的是急救警报,与公安的警报声音不一样,但是也跟着呜鸣叫了起来。所有的红灯对我们都没有了作用,我们一一地呼啸而过。我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着一马路的车辆统统在给我们让道,我的眼睛潮湿了。参加防疫工作三年来,我也曾屡次地外出访视病人,去其他城市,去农村,去工厂,去矿山追踪传染源,我们总是坐长途汽车,和农民以及他们的鸡和猪挤在一起。我们穿着解放鞋,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一走大半天。天长日久,所以产生了关于我们的一段民谣: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是一个防疫站的。现在谁会以为我们是一个要饭的或者是一个烧炭的呢?这么一抚昔追今,泪水涌了上来。听见我吸鼻子的动静,赵武装说:“你这人哪,完全是狗肉上不了正席。”我说:“我是狗肉又怎么样?”

  他们嘲笑我,可他们也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车窗的玻璃眼看着起了一层雾,大家都在涌动泪水。

  只用了我们昨天夜里三分之一的时间,臭塘乙村就已经遥遥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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