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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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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言以答。 巴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你们能允许我再呆一会儿,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和我丈夫几乎异口同声说:当然当然。 以前我讲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忧郁地叙说着: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泪,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说:其实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只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父母。我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嫁给这个后爸,前两年我妈去世了,后爸又结婚给我找了这个后妈。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嫌弃我。后妈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女工,后爸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什么下贱的事都干。我实际是汉口大学的走读生。如果下午没有课我就无家可归。我不愿意回那个家,每天只是回去睡觉我都得忍受…… 巴音动手脱她的齐膝牛仔裤。我丈夫转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别走!她说:这没什么,只不过给你们看腿上的伤痕。 巴音露出大腿。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后爸掐的。巴音说: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凡是要他给我学校需要的钱,我就必须让他摸掐。 巴音咬着唇抽泣,我们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她说:我错了。我不该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为我从来没穿着这么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馋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着清涕的鼻子。她小脸苍白,鼻头通红,头发从耳侧披散下来。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谈,都认为真想不到巴音原来这么可怜。这么可怜!我们眼看着巴音,心里老在浮现我们的孩子,以疼爱我们孩子的心情去体验孤儿巴音的痛苦,我简直不敢去设想。 “郭富城”的情况巴音也作了解释:郭是她的朋友,什么都帮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处办的,公房处有郭的哥们,不是一般哥们,是拜把兄弟。所以郭提出想来看看,她认为不便拒绝。如果拒绝,以后再漏雨呢? 再漏雨我们又必须去反映,填单子,然后维修工单被天长日久地压在某张办公桌上。我们去催,工人就会回答: 治漏需要大动作大笔钱,国家还没拨款,等等。原来“郭富城”是这么说的:哥们,帮我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咱们以后什么都好说。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感情呀。 他们的语言从字面看很好懂,但我们不懂。我们认为他们鄙俗,但他们办成了我们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巴音面前动摇了。虚伪的是我们不是吗?生活是这么复杂,理解他人还是至关重要的吧? 巴音泪眼渐干,她的脸色沉重得像个中年妇女。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出了什么原因,我明白我都错了。这是一个人生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重犯了。我非常感谢你们。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我实际上是深入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收获了经验教训。真的! 巴音眼巴巴对我们说“真的”,我们点了头,说: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再见。巴音说完站起来就走。 别!我叫住她,我说:别着急,巴音,我们不打算去海滨了,你应该继续帮助我们。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应。我丈夫点头说:是这样的巴音。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大家重新开始。好吗, 巴音对我说:伸出手来。 我疑惑地摊开手掌。巴音一掌击过来,羞涩地说:一言为定! 巴音两颧飞起红云,跑掉了。 在已音的谈话中,仅有一两处涉及到我姑母。“那老太婆太盛气凌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另一处是:“她会在你们面前把我们描绘得非常恶心,因为我明白她那种老人恨我们小青年,好像是我们夺去了她们的好时光。” 当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们家,听说我们还没辞掉巴音,就来了气。 姑母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好像我老太婆少见多怪,不懂当代小青年那味儿那劲儿?姑母喝着茶,指着我们一板一眼地说:是的!我不懂!我不懂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这样一批人的后代怎么会是这个德性?我不懂他们怎么能承担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更不懂资产阶级的预言家怎么就预言得这么准: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姑父抽着美国希尔顿牌香烟,站在姑母身后向我们微笑摇头示意我们别介意。姑母觉察到了,回头啐了姑父一口,说:你们只管沆瀣一气,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带上你们的床我把我这个人字倒挂起来!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声。 11 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让我姑母言中。倒不是巴音带人来乱搞。而是她根本没再露面。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着巴音上工。但她没来。到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我那件手绘真丝裙不见了。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怀着一种极糟糕的预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点 了一下家里的抽屉和柜子。当场能明确的是除了那条裙子之外,还丢失一件软缎睡袍,两打安芬娜牌的长统丝袜,另外是几本书。书是《人类性学基础》、《中国古代房内考》,《金瓶梅》(足本)以及《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最后这本书其实就是《水游》。一个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场,他当个大笑话送我们这本书以作历史资料保存。 隔壁邻居证实,巴音在上午来过。邻居在倒垃圾时遇上巴音开门。邻居打招呼说:改上午做了? 不,巴音说:来取点东西。 问:她的神态慌张吗? 答:她和平时一模一样。 我跌坐在沙发上。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嗡嗡营营作响。看到丈夫扔过来一条湿毛巾,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情形大令人伤心和尴尬:好像我是十九岁的少女而巴音是个成熟的妇人,或者,我是一个自以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却被小孙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气冲斗牛,一会儿坐一会儿立,不时干笑两声,干笑之后说: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 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来了。爬楼爬得急匆匆的。我和丈夫连忙搀扶他们。让他们坐下。把电扇对准他们。送毛巾擦汗。沏茶端饮料。我姑母这辈子只喝茶,我姑父喜欢赶新潮,爱来一点儿健力宝、雪碧或果茶椰汁什么的。 姑母终于忍不住说:看,让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 姑父说:你这人! 姑父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家里还丢了什么没有。存折在吗?首饰在吗? 姑母紧接着说:对!首先得换掉门锁。另外要考虑换个新型防盗门。窗户也得加铁栅栏。 好,我说:好好,你们别弄得太紧张了。 姑母横我一眼。嗤!她说:你这个孩子真够呛!出这么大的事了还悠哉游哉,太不知轻重了! 我丈夫解释:姑母,她是怕你们过于紧张身体出毛病。 姑母说:得了。别以为我们老了。没事做老人们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长命百岁呢。 我丈夫说:那算我年轻不懂事了。 姑母说:我看你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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