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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菊花没有想到,瞿伯伯是以这样一种商量的口气,跟自己说话的,尽管这些话,对她毫无作用,但她还是静静地在听着。

  她原以为,翟伯伯会就着父亲辛苦的话题,絮叨下去,谁知话锋一转,却说起了她的婚姻问题,这也是她最讨厌的话题,可瞿伯伯,偏偏就提起了这个不开的壶:“我听你爸说,你找对象一直也不顺?”菊花差点没把反感情绪,直接表现出来,但她忍住了,瞿伯伯对自己毕竟没有恶意,可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瞿伯伯就接着说:“跟我素素一样,她也三十岁了,也没找下,我们很纠结,可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唉,你们这些孩子呀!”

  几乎是在瞬间,菊花就对这位父亲般的瞿伯伯,产生了绝对的好感。他是把自己和他的女儿,拉在一个十分平等的位置来对话的,他没有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因为家庭和自身条件惨败的缘故,而是认为,这是一个时代的滴疾,年轻人都一样,何况素素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她突然在这个问题上,有了一点做人的尊严感,这也让她立即就进入了谈话的接受状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素素也没找?”

  “没有。我们老催她,过去她总说不急。现在她说,我信奉独身主义。”

  菊花终于开怀大笑了,说:“我支持素素。找什么呀找,一个人过着多自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谈婚论嫁的,俗。”她好像突然找到了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一样,全然从沙发上欠起了身子。

  瞿伯伯却慢慢坐了下去,轻轻哀叹着说:“你们不俗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呀!有合适的,还是应该谈婚论嫁的,当然,没有合适的,绝对不能勉强,婚姻是勉强不得的事。”

  菊花万万没有想到,瞿伯伯是这样会说话,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扯到了她父亲这桩让她十分不爽的婚姻上。

  瞿伯伯说:“娃呀,你对你爸现在找的这个人,到底不满意在啥地方,能给伯伯说说吗?”

  这句话,还真把菊花给问住了。能说因为这个女人骚、贱吗?明显不合适,那么是什么让她不满意呢?她又真的找不出来。平心而论,这个女人自进家门之日起,都在想方设法巴结自己,连自己的父亲,也在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除了哪儿都不满意外,还真不知具体的不满意,到底在啥地方。

  她还是在低头翻着影集,她无法正面回答翟伯伯的问题。

  瞿伯伯说:“那翟伯伯给你一个建议,看能不能这样,你再容忍一段你爸的选择,要确实不行,你来找我,我们一起跟你爸谈,好不好?”

  菊花还是不搭腔,只静静听着里面房的拉琴声,这是一个才学琴的孩子,大概十二三岁,也就是她当年想学琴的年龄。

  瞿伯伯继续说:“我想你还是不要再住在宾馆了,那地方,也不是适合大姑娘长住的地方。如果觉得家里不方便,你也可以先住在我家里,你阿姨退休了,除了带几个学生,平常也没啥事。”

  菊花急忙说:“不,不,那咋行呢。”

  “娃呀,你一天住在宾馆,要消费二百多块,那是在用刀离你爸的心哪!”瞿伯伯突然严肃了起来。

  瞿伯伯说:“你爸真的不容易呀,我只给你讲一件事,你去好好想想,你该不该这样去跟你爸赌气。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你爸有一次,让铁钉子把脚扎了?”

  她不记得了,反正父亲装台,经常都会有扎伤、划伤的时候,回家也从来没给她说过,也没听到过什么疼痛的呻吟声。

  “那天我在现场,他跟人一起抬布景呢,脚扎在一根锈钉子上了,那根钉子很长,端直从脚心扎到脚背上了。我看见你爸当时就痛得满脸乌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们几个伙计,急忙把他送到医院去了,我想,这下咋都该歇几天了,可包扎完伤口,你爸又一跋一跋地回来了。晚上演出,本来团里是雇他推铁架子的,就是《游西湖》里那个,让鬼魂四处飘荡的铁架子,四个好劳力,有时得疯了一样地往前跑着推,往后退着拉,主演在半空中的架子上表演,铁架子推拉难度很大,也很辛苦。他脚都成那样了,有人说换下来,可他硬是不让换,你猜为啥?就那十几分钟的戏,可以挣四十块钱。把铁架子推完,你爸下来,满脚都是血水,连嘴里都咬出了血……娃呀,你忍心一天在酒店,消费他二百多块吗……”

  翟伯伯后边还讲了些什么,她就一概都没听进去了。她觉得伤心,也觉得耻辱。脑子一片嗡鸣声。她甚至不知道,现在怎么才能从这个院子走出去。她的双颊,通红通红的,烧得连脖子都在发烫。她终于给翟伯伯答应,明早就从酒店搬出去。

  不过,菊花从酒店撤出来,却并没有回家,她是去了她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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