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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四十五

  忆秦娥突然那么想回她的九岩沟了,她就坐班车回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家里除了老爹,全都进城了。本来她也是想把老爹接进城去的。可爹说要守老房子、守老屋场、守老坟山。

  娘说:“你爹主要是舍不得他那一摊子皮影戏呢。”

  还没到易家老屋场,忆秦娥就听到了锣鼓闹台声。敲得很专业,很讲究。甚至让她有些疑惑,哪里会有这样讲究的锣鼓敲家呢?

  有老汉、老婆子、娃娃们,在陆陆续续朝易家老屋场赶着。

  突然,有人认出了忆秦娥,一条沟里就迅速沸腾了。连各家各户的狗,也都跟着主人跑出来,对着不明真相的事体,乱叫乱咬起来。

  家家户户出来的人再多,也都是老汉、老婆子、娃娃,几乎没有看见一个精壮劳力与姑娘媳妇。忆秦娥就问她认识的七叔:

  “七叔,村里的小伙子,还有姑娘媳妇呢?”

  七叔说:“都出去打工了。但凡能动的,都不在家了。就剩下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了。”

  忆秦娥问:“啥叫个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呢?”

  七叔说:“这你还不知道?三八就是妇女。六一就是儿童。九九就是重阳老人。现在是连三八部队也开进城里了。六一部队能剩一些。基本都是病病歪歪、要死不活的九九部队了。”

  忆秦娥说:“不是听说,九岩沟这一片要封山休林,让都搬到山脚下集镇上去吗?”

  七叔说:“都正纠结着哩。住到别人的地盘上,人生地不熟的不说,房子都在半空里鸟窝一样垒着,连种一棵菜的地方都没有。钱也没处挖抓去。咱这山上,好歹住了人老几十辈子,随便扒拉几下,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镇上鸡不让养、羊不让放、猪不让喂、牛不让拦。咱老坟山也没人看。下去住一阵,就都跑回来完球了。还是咱九岩沟活得舒心徜徉么。”

  终于,忆秦娥在几十个老汉、老婆子、娃娃的簇拥中,回到了易家老屋场。

  老屋场靠房子的地方,竖起了一道皮影幕帘,俗称“亮子”。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她舅胡三元。她有好久都没有得到舅的消息了,没想到,他已回九岩沟老家了。

  他是跟她爹一道,支起了这个皮影摊子。

  她突然发现,舅老了。老得满头白发,几乎没有一根青丝了。唯有那半边被火药烧黑的脸,显得更加幽暗黧黑。在正规剧团,武场面一般最少都由五六个人组成。除司鼓外,敲的敲大锣,敲的敲小锣,还有敲吊镲、木鱼、打铙钹、擂大鼓的。反正基本是各执一件家伙,很少交叉混打的。而在这里,七八样乐器,全都是她舅一人操作着。除板鼓、战鼓、大鼓外,他把其他几样乐器,都用一根有好多枝丫的根雕挂起来。木鱼、梆子,是绑在两个腿上的。关键是还有很多发明:竟然把锄头、镰刀、簸箕、箩筛都当了“响器”。戏里的“战斗”一打响,那就是冷兵器与“飞沙走石”的搏杀声了。并且他还兼吹着唢呐、管子。把他一人忙活得,观众都不好好在“亮子”前边看戏,而是要跑到后台看他了。

  他爹是在“亮子”后边,操作着即将上演的《白蛇传》。

  还有一个瞎子老人,是在一边弹奏月琴,一边清着嗓子,要开唱了。

  忆秦娥的出现,让整个易家老屋场立即轰动起来。

  她舅是因为敲打得太投入,没有发现她。

  倒是在“亮子”前后,忙着给几个唱皮影的老把式们端茶倒水的人,一见忆秦娥,几乎是“嗖”的一声,扭头就朝老屋场外面跑去了。

  这个突然撒开腿逃跑的人,戴了顶灰不溜秋的棒球帽。他浑身上下的打扮,与这个乡村也有些不搭调。忆秦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听她舅说:那就是开煤窑发了大财的刘四团。后来煤窑出了事。加上煤业不景气,政府也在下手整顿乱象。刘四团欠下一屁股烂账,就跟他一起到处“跑路”“躲猫猫”来了。舅还说:“这小子想法大,还准备打你的牌,在九岩沟搞开发旅游呢。可惜镚子儿没有,心急得跟猫抓似的。”

  不知啥时,她舅也喜欢像古存孝老艺人一样,在演出时,是爱披一件黄大衣了。刘四团就像当初给他伯父古存孝披大衣一样,但见演出,也是要伺候他披上、筛下好几次的。

  忆秦娥已无法追上这个昔日曾经那么纸醉金迷的刘四团。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爹果然是老了,老得把两颗门牙都丢了。她问爹:

  “门牙怎么没了?”

  气得他爹直抱怨说:“问你舅去,问你那个死舅去。”

  原来爹的两颗牙,也是让舅在排练时,拿鼓槌无意间敲掉了。舅是嫌他把小锣“喂”慢了半拍。气得爹当时还跟她舅打了一架。但一想到皮影摊子得用人,尤其是像她舅这样的好把式、大把式。不用,找谁去?爹最后只好忍了。

  爹说:“你这个死舅,又能拿他咋的?把他告到派出所,抓到局子里去?可他毕竟是我的妻弟、你的亲舅呀!一辈子可怜的,连个老婆都没娶下。都坏在这‘瞎瞎起手’上了,他是敲了一路的鼓,也敲了一路的牙,还坐了一路的牢。老了老了,回到九岩沟,我还能再把他送到法院去?现在好了,就让他一个人敲。咱这摊摊,也养不起那么多下手。要敲,除非把他自己那一嘴狗牙,全敲掉算了。”

  这天,他们唱的是《白蛇传》。

  当满九岩沟的人,知道忆秦娥回来了,并且还要“亮几嗓子”时,很快,就把莲花岩、三叉怪、五指峰、七子崖的人全都招了来。

  皮影戏本来是要把演员藏在“亮子”背后唱的。但这一晚,忆秦娥是站在“亮子”旁边唱的。并且村上还烧燃了多年没用的汽灯。一下把个易家老屋场照得明光光、亮晃晃的。连那些已经失明多年的老人都说:

  “亮,今晚咱九岩沟真亮堂!”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忆秦娥唱得声情并茂,眼含热泪,她舅敲得精神抖擞,气血贲张。她随便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移步,一个呼吸,一个换气,一个拖腔,甚至一个装饰音,她舅都能心领神会地给以充满生命活性与艺术张力的回应。那是高手对高手的心灵点化,是卯头对榫口的紧致楔入,是门框对门扇的严丝合缝,是老茶壶找见了老壶盖的美妙难言。好唱家一旦与好敲家对了脾气,合了卯窍,那简直就是一种极高级的唱戏享受了。这种享受,他们舅甥之间过去是有过好多次的,但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般合拍、入辄、筋道、率性。两个从九岩沟走出去的老戏骨,算是在家乡完成了一场堪称美妙绝伦的精神生命对接。忆秦娥唱完,已是浑身震颤,泪眼婆娑,她先向父老乡亲弯下了九十度的腰,然后又深深给老舅鞠了一躬。老舅当下就捂住黑脸,哭得泣不成声了。

  老舅说:“他妈戏弄好了,真是能享受死人的。老舅现在死了都值了!”

  忆秦娥就极其享受地留在老家,跟老舅、老爹一起唱了三夜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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