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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她舅可怜得一直把头低得下下的,不敢看她。她看见,她舅的头发虽然修得短,但已经快白完了。他脸上的黑皮也在慢慢耷拉下来。她觉得,舅是快老了。一身的好敲鼓手艺,哪儿都认他的卯,但哪儿也都因这手艺又惹祸不尽。生活真是过得太一塌糊涂了。她都不知道该咋帮这个舅了。是她舅先说:

  “秦娥,舅对不起你,看给你添了多少麻烦。舅再也不麻烦你了。舅今天就走了。你也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算对得起刘忆了。你还得顾活人哩,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等着你呢。还得好好唱戏,咱就是这唱戏的命。好在你是把戏唱成了。好多人唱一辈子,还啥名堂都没有呢。你可要珍惜呀!”

  说着,舅眼里的泪水都在打转圈了。

  舅可从来都是硬汉,她是很少看见舅要落泪的样子。她就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想到宝鸡、天水那边闯荡去。听说那边业余戏班子多,要是能混口饭吃,也就行了。”舅说。

  “你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还跑那么远去干啥?”

  “让舅去吧,只要有鼓敲,舅就算活安生了。”

  舅说完,忆秦娥也没留住,就起身要走。她硬是给舅腰里塞了五千块钱,还叮咛着:“舅,你可是再别惹事了。”

  “再不惹了。再惹,舅就自己把手剁了。”

  她娘还进来骂了一句:“光剁手?你要再惹事,就死到外边算了。”骂完,娘也给她亲弟弟怀里塞了一千块,才泪汪汪地把人送走。

  没了刘忆后,忆秦娥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天气。一想起来,心里还抽搐。也许这个孩子,比一个健康儿子,都更让她恋恋不舍。她是为这个孩子付出得太多太多了。这孩子对她,也是超越了一般母子感情的一种依赖、依存关系。家里没了这个人,她觉得空落落的,是连心都被剜走了的感觉。就在她勉强好些的时候,她又记挂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刘红兵。她没想到刘红兵会混成那样,竟然把一条腿都锯了。让她感念的是,就在那种情况下,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儿子。还在尽力给刘忆的卡上打着钱。她是实实在在被打动了。

  也只有在床上静静躺这一个月,她才把自己的人生好好捋了捋。咋想,觉得刘红兵这个人,对她还是不赖的。尤其是有一幕,让她一想起来就要热泪夺眶而出。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有人为了搞臭她,故意把封子导演多年下不了楼的病老婆,突然弄下楼来,到功场对着她破口大骂。那天,那老婆几乎是把人间最肮脏的污水,全都泼给她了。当时她真的是要崩溃了。可就在最无助的那一刻,相信同样也受到了伤害的刘红兵,不仅没有猜忌、妒恨、醋兴大发、落井下石,而且还挺身而出,当众一把拦腰抱起她,对着单仰平团长,也对着所有人大喊道:

  “我的老婆忆秦娥,比他谁都干净、正派……请不要再在我老婆身上打主意了。不要给她泼脏水了!她就是一个给单位卖命的戏虫、戏痴。别再伤害她了!我敢说,她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女人都干净。我首先不配拥有这样好的女人……”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都会泪奔起来。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刘红兵,这是她的前夫。人毕竟是落难了。

  在她能下床的第一天,她就让弟弟把她领着,去了一趟刘红兵住的地方。

  在他们还没走近那间昏暗的小房时,她就听见里面刘红兵在号叫。像是有人在打他。她弟跟她就加快了脚步。

  她弟一下推开了门。果然,是有一个男人,在用鞋底抽打刘红兵的屁股。那屁股,已经瘦得不能叫屁股,而像是两张蔫皮包着的肘关节了。那人一边抽打,还在一边骂:“你是不是个畜生?你是不是个畜生?刚打整完,又拉一床,你死去吧你。”见有人来,那人才扔下鞋,把被子给刘红兵盖上了。她弟问:“你为啥打人?”那人说:“沟子没收管,一天打整四五回,还都是稀屎涝。”她弟说:“人家单位雇你,就是伺候他的。你还能这样虐待人家。”“你没问问单位给了多钱?一月才一千块,够吃么还是够喝?”存根说:“那你可以不干哪!”“不干,不干他欠我的钱咋还呢?他说他有一个傻儿子,每月需要钱。我开始伺候他的时候,他月月借。结果到现在也还不了。我咋走呢?”

  忆秦娥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她静静坐到脏兮兮的床边,拉起了刘红兵已瘦干的手。

  刘红兵的眼泪也浑浊地淌了下来。

  他的头发都快长有上尺长了。脸也是瘦成一小捧了。他嘴唇上结着痂,明显是缺水的样子。她就起身倒了些水,给刘红兵喂了几口。又从包里拿出化妆用的棉签,把他嘴唇蘸了蘸。她想跟他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她问那个雇工:“他欠你多少钱?”

  “两千七。”

  忆秦娥就从包里拿出两千七百块钱来,交给了他。临出门时,她又问那个雇工:

  “你看还愿不愿意伺候他,要不愿意,你就跟人家单位说,让人家重找人。要愿意,就请你善待他。他是一个残疾人,一个可怜的病人。”

  那雇工说:“可怜,才不可怜呢。这家伙过去就是一花花公子,花钱跟流水一样。听说翻车时,车里还拉着两个小姐呢。他老子过去是一个当大官的,知道不?我让他问他老子要,他就是不要。都说他娘老子都不要这个祸害瘟了。你知不知道,这家伙过去有多会玩,把秦腔小皇后忆秦娥都玩了,你知道不?”

  她弟易存根就想挥拳揍他,被忆秦娥挡住了。

  忆秦娥说:“你要愿意好好伺候他了,我可以一月给你加一千块钱。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善待他。钱每月可以打到你卡上。”

  那人愣了一会儿,她弟也愣了一下。

  “给个话。”她催道。

  “好吧,我再伺候着试试。”

  她弟说:“不是试试。你要再敢欺负他了,我就卸了你的腿。我可是干保安出身的。”

  那人直点头说:“一定,一定。”

  出了巷子,易存根还在埋怨他姐说:“刘红兵把你还没脏败够吗,一月还给他贴补一千块?”

  “我现在相信佛经上一句话了:众生都很可怜。真的,很可怜!”她说。

  在刘忆死后不久,薛桂生终于给省秦把一百名演员的招生指标要下来了。

  忆秦娥是怎么都不同意让宋雨学戏的。可几乎所有人都在做她的工作,说宋雨不定将来还是个小忆秦娥呢。加之宋雨自己又特别愿意学。并且为这事,还跟她闹了好几天别扭。不仅逃学了,而且还要回去找她婆呢。

  欧洲巡演马上要开始了。一去就是七个国家,三个多月。如果不答应宋雨,娘在家里,对这孩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无奈,在出国的前几天,她终于答应,让宋雨进演训班学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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