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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十六

  楚嘉禾生了个龙凤胎。

  在跟随轻音乐团出去演出一年多后,楚嘉禾回来时,很快就生小孩儿了。并且是龙凤胎。男人是在海南认识的一个老板,也是西京人,已经在那里闯出了一片天地。楚嘉禾他们在一个露天海滨浴场,驻扎着演出了半年多,跟老公认识不久就怀孕了。结婚,是在怀孕三个多月以后的事。

  风靡了好些年的歌舞、模特儿表演,大概因来势太猛,炙手可热,而使举国蜂拥而起。那阵儿,几乎无处不歌,无处不舞,无处不见三点式,无处不见模特儿,无处不睹丽人行。自是鱼龙混杂,相互绞杀。终致一个行业呼啦啦起,也呼啦啦跌地衰落下来。省秦歌舞模特儿演出团成立时,已经是这个行业的抛物线顶点了。等他们乘上这趟疯狂的过山车出门时,其实已是哐哐当当的下滑趋势。虽然一年多,他们也挣了些钱。可这钱,是越挣越艰难。首先是团队太难管理。许多歌手模特儿,都是在社会上临时招聘的。一到外面,各种诱惑,就如同瘟疫一样,很快就摧毁了队伍的免疫系统。一拨一拨的人马,都四散而去,不是投奔了新的阵营,就是投入了新人的怀抱。而后援部队又跟不上。他们走时,尽管家里还留了几个专门培养模特儿的,可后边来的没有前边跑的快。到最后,质量也下降得有点惨不忍睹。连尺寸不够、腿短上身长的也都递补了上去。演出团自然是缺乏了竞争力。最后是自己打败了自己,才溃不成军,从前线撤回来的。这一撤回来,也就跟戏曲队一样,卧在家里了。

  出去见了大世面回来的人,还有些瞧不起在家里唱茶社戏的留守者。大家的穿戴、谈吐,也都很自然地分开了界线。一帮洋,一帮土。一帮说话时,偶尔还故意夹带着英语、韩语、日语,装着港澳腔。一帮永远是秦腔,还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一说就撂下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包袱”。尤其是楚嘉禾,应该是这次出去收获最大的人了。她不仅收获了爱情、婚姻、双胞胎;而且还收获了巨大的财富。虽然演出收入,还不够她大幅度提升了水平后的化妆、服装费。可老公的房地产生意,老公的豪车、别墅,也都自然是自己的家业、家产了。她老公比她还小了两岁。第一次见她,就被她“逼人的大姐大气质”所折服。“逼人的大姐大气质”八个字,是老公亲口对她讲的。每每从大海中游泳归来,再在淡水中沐浴一番,面对着硕大的穿衣镜,她对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领土,都仍然是自我欣赏不已、赞叹有加的。大概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小学,她觉得自己的美貌都是没有输过人的。即使在宁州剧团的演员训练班里,大家对她美貌的评价,也是四个字:“鳌头独占”。没想到后来杀出个忆秦娥,竟然就把她“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了。到底是角色漂亮,剧中人漂亮,还是本人漂亮呢?她也反复研究过,得出的结论是:演员一旦与角色、人物结合在一起,那种美,就超越了自身,超越了本真,而带着一种魔力与神性了。忆秦娥就是这样被推到宁州、省秦“第一美人”交椅上的。她之所以跟忆秦娥争,也许与上幼儿园时,就被一街两行的人,夸赞自己是“天下第一小美人”有关。这种声音听多了,自然是不习惯前边再有别人戳着。戳得远了无所谓。端直戳在自己前行的路当中,并且什么都是人家的好,她心里不免就有了诸多的怨恨与挤对。

  这下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忆秦娥无论哪个方面,都远远落在自己后边了。专员的儿子跟她离婚了,而自己刚刚才入主房地产大亨的东宫;忆秦娥生了个儿子还是傻子,而她生的是健健康康的双胞胎;忆秦娥为了生机,整天得四处奔波,给人家死人唱“跪坟头”戏,在茶社里摇尾乞怜,等着老板施舍“搭红”;而她每天打打高尔夫,到海滨冲冲浪,到温泉泡泡澡,到品牌店看看衣物、鞋帽、包包,再到美容店做做面膜、指甲,就已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累得要死要活了。本来生小孩,是要放到海南的,可她嫌那边热。当然,更是为了让省秦那些看不起她演戏的人,尤其是忆秦娥,都好好看看,楚嘉禾现在是什么运势:连生娃都是“双黄蛋”了。其实双胞胎是提前从B超里,就已看得一清二楚的事。可她没有声张,没有广播。她得给省秦更进一步制造一些突如其来,制造一些羡慕不已。

  为演戏,为上主角,她在这里看了太多的白眼,受了太多的侮辱。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人说她比忆秦娥唱得好,演得好。几乎每个角色出来,背后都是一哇声地议论:连忆秦娥剪掉的脚指甲,楚嘉禾还都没学会呢。这下终于好了,唱戏这行彻底衰败了。她忆秦娥就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拽不回这“夕阳晚唱”了。

  楚嘉禾也听说了西京茶社的不少故事,包括流传甚广的“煤老板一诺掷百万,忆秦娥怒斥乱搭红”的“秦腔茶社神话”。且不说她楚嘉禾对一百万这个数字无动于衷。单说唱茶社戏的下贱,就已是她十分不齿、不屑的腌臜事体了。更何况钱也并未成交。到底是刘四团的诺言,还是戏言,抑或是忆秦娥与刘四团的双簧表演,都已是永久的无厘头迷雾了。

  总之,忆秦娥要彻彻底底走出她的视线了。她已不再是她的任何对头、对手了。

  一个人,一旦活得失去了对头、对手,也就活得很是乏味、无聊、没劲了。当楚嘉禾每天让保姆用两个小童车,把双胞胎推到院子里转悠时,她和她妈也总是要跟在后面,不停地大声介绍着孩子有关喝哪个国家的奶粉,吃哪个国家的饼干,穿哪个国家的童装,还有诸多关于孩子先天聪明的话题。她老想在院子里撞见忆秦娥,可又总是撞不上。后来她才听说,忆秦娥每天还在功场“号着”呢。她就把两个童车,端直让推到练功场去了。

  忆秦娥果然还“提枪抖马”地在练着刀马旦的“下场”。大概是太投入,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她竟然在连续二十一个转身后,又一个“大跳”接“三跌叉”,然后“五龙绞柱”,“按头”起,“抛刀”,翻一个“骨碌毛”,又“二踢脚”“接刀”,再“出刀”“抡刀”“砍刀”“扫刀”“切刀”“背刀”,然后“亮相”。再然后,“圆场”由慢到快,由“踮步”到“移步”;由“碎步”到“疾步”;由“鱼吻莲”到“水上漂”。手上还运转着“回刀”“托刀”“旋刀”“埋头刀”的“刀花”技巧。她的整个上身,更是密切配合着“三回头”“两探路”“一昂首”的“抖马”动作。而后,才见她“挥刀跃马”,扬鞭而去。这是她十七八岁演《杨排风》时,大败辽邦韩昌的“乘胜追击”下场式。没想到,十几年后,不仅动作难度没有简化,而且还有增补提升。这让楚嘉禾立即想到了一种叫“屠龙”的技术。连龙都是子虚乌有的,你练下这般绝技又有何益呢?如果不是这些绝技已变得像梦幻泡影一般毫无用场,楚嘉禾是立马会嫉妒得七窍生烟、口眼歪斜、五官搬家的。可今天,这些“活儿”越漂亮,越绝版,就越显示出了拥有者的落寞、空寂与悲哀。因而,她也就十分释然、坦然地拼命鼓起掌来。

  寂静空旷的功场,顿时显得一切都不和谐起来。

  “妹子呀,还练呢?练得这么‘妖’‘骄’‘漂’‘俏’的,准备给谁看呢?”

  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忆秦娥,弯腰撑着双膝说:“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并且还跟楚嘉禾她妈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秦娥好!”她妈说,“你看人家秦娥,始终都是这么勤奋刻苦的。”

  楚嘉禾说:“闲着打打牌,逛逛街,出去旅游旅游多好。何必还要守着这孽缘呢。十一二岁就把人祸害起,你还没被祸害够吗?还练呢。”

  她妈还把她的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说啥呢。”

  忆秦娥咧着嘴,笑笑说:“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可以的吧。”

  “那进健身房呀,练腹肌,练翘臀,练人鱼线去。咱这戏曲练功,完全就是不科学的愚蠢练法,把好多演员都练成五短身材、大屁股了。娥呀,也怪哦,你说我的身材,是练功一直爱偷懒,没练成企鹅、鸵鸟、北极熊。你练得那么刻苦扎实,咋也没成大熊猫呢?”

  忆秦娥只是笑,没搭腔。

  她妈插话说:“你看人家秦娥身上练得紧固的。看看你,得赶快练起来了。就是去健身房、游泳池,也得去啊!”

  楚嘉禾说:“冬天去海南那边再练。你没看西京这游泳池,脏得能往里跳嘛。哎,妹子,我这次回来,咋还一直没见你娃呢?”

  忆秦娥的脸,似乎微微红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了。她说:“在家呢。”

  “他姥姥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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