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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这天晚上,忆秦娥擦洗完庙门,正要用大木桶烧水洗澡,被住持叫走了。住持没有把她叫到自己的禅房,而是拉她走出耳门,去庵堂后边的莲花潭了。

  这个潭,是被庵堂的后院墙围在里面的。潭是山涧清泉聚灌而成,仅丈余见方。天上的月亮,此时正沉浸在清澈的潭底。汩汩流进的山泉,也一次次揉皱着那汪青碧。忆秦娥是知道这个潭的,但从来没进来过。通向这里的耳门,平常是锁着的。据说住持倒是常来这里打坐。

  住持把她领到潭边,说:“慧灵,在这里洗吧,水洁净,冬暖夏凉。”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住持。

  “怎么,还怕羞,我背过身就是了。”住持说。

  “我还是回去洗吧。”

  住持说:“这可是神水,一般人无福消受的。只有剃度的尼僧,才能在剃度那天享用一次。这是莲花庵的规矩。”

  “师父……是要我剃度吗?”忆秦娥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洗吧,慧灵。洗了师父再跟你慢慢说。”

  忆秦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面对住持的安排,她也不好不遵从。住持已背过身去,独自打坐诵经了。她就羞羞答答地脱了汗津津的衣服,坐进了潭水。水底的月亮一下就被她搅成了碎屑。潭不深,刚没齐腰部。水很滑,很温润。浇淋在身上,有一种被孩子亲吻的感觉。住持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她在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她觉得水是太洁净、太润泽了,没敢贪恋,只轻轻给身上浇了几遍,就要出潭。住持说:“慧灵,让我诵完《地藏经》再出来吧。”她就那样坐回水里,想着刘忆,想着那三个死去的孩子,还有单团,就分不清了泉与泪的界线。

  《地藏经》终于诵完了。忆秦娥从潭里走了出来。住持站起来,给湿漉漉的她,包上了一件袈裟说:“慧灵,你就算是受戒入过佛门了。”

  忆秦娥一怔。直到此时,她还都是没有想好要入佛门的。她就是要给自己赎罪,给孩子赎罪。她想要孩子成为正常人。刘忆满两岁时,就要进行最后检验,她是在为儿子争取时间。

  “不,师父,我还没有想好……”

  “不用想了,孩子。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怕你有一天想好了,真要剃度,走入空门,那我也就有了罪孽了。”

  “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

  “孩子,如果说几天前,老衲还有意,想让你进入佛门,那么在看了你的白娘子后,就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为什么,师父?”

  “你是有大用的人才,不可滞留在小庵之中。”

  “我不想唱戏了,我要给孩子赎罪。”

  “也许把戏唱好,让更多的人得到喜悦,就是最好的赎罪了。慧灵,这个庵堂一直有个规矩,就是只收留真正无路可走的人。但凡有些路径,我们是不主张出家的。你知道当年被红卫兵踢下悬崖的那个老尼,一生也只收留了两个僧徒,是两个患了病的妓女。她们解放后没有了出路,人见人贱,老尼就收下,直到病死在这个庵堂。想知道我的身世吗?我原来是一个小学老师,后来丈夫被枪毙了,实在羞辱难当,才选了这条路径的……”

  让忆秦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前,那次公判公捕大会上,被枪毙的那个流氓教干,就是住持的男人。那次她舅胡三元是“陪桩”的。当枪“砰”的一声响,那个流氓教干的头颅上方,血柱冲天而起时,她是吓得尿湿了裤子的。那时她还不到十三岁。而就在那个现场,住持也是去给自己男人收了尸的。如果说缘分,她们也许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而在她舅胡三元两次来莲花庵时,住持已认出了这个黑脸龅牙的男人,就是十几年前陪过他男人法场,让公判大会几次失去严肃性的敲鼓佬。敲鼓佬告诉了她有关忆秦娥的一切,她才安排唱了这场庙会戏。而过去,她是从来不想让小庵有大动静的。尤其是不想招惹更多的人来搅扰,更别说唱大戏了。她的小庙,够吃够喝就行了。唯安生、清静为要为大。

  忆秦娥问:“你原谅他了吗?”

  “谁?”

  “就是……枪毙的那个。”

  “他罪不当死。他的确花心,但也有好多证人……是被逼着说了假话,被逼着……要陷害他。有人想安排自己的人,去替代他的位置。”

  忆秦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住持停顿了许久,接着说:“我为他超度过无数遍了,但愿来世,能不再那样可怜地活着。别人陷害他,其实他自己也留有把柄。身心不洁,纵欲乱性,那是一种病,一种很深很深的病。他不是不知道,但不能自拔。这就是人的可怜了。”

  这天晚上,她们在潭边打坐了很久很久。住持坚持让她必须离开。并说那两个尼僧,也是要让她们走的。因为她们都有活路。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住庙剃度了。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

  住持这晚跟她说了大半夜。

  忆秦娥终于离开莲花庵了。

  儿子刘忆也满两周岁了。

  忆秦娥是抱着儿子,念着《大悲咒》离开九岩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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