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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三

  省秦“兵荒马乱”了几个月后,上边要求尽快恢复工作秩序,保持正常的排练演出。要不然,说国家拨的百分之七十工资,都不好要了。一要,就有人质疑:剧团到处是麻将摊子,满院子全是“报停”“炸弹”“夹二饼”声,听不到一句唱,看不见一个人练功、排戏,还要财政拨款哩?改叫麻将馆好了。丁团长就急忙开会,布置了排练任务。

  一有戏排,剧团也就算是动起来了。

  这次排的是《马前泼水》。剧情是说一个叫朱买臣的书生,一贫如洗,科考无望。其妻崔氏耐不住苦寂清贫,硬逼着朱买臣写了休书,她改嫁了暴发户张三。朱买臣遂发愤苦读,终得及第,并任了会稽太守。他赴任时,已沦落为乞丐的崔氏,跪于马前,请求原谅收留。朱买臣即命人取来一盆水,哗地泼在地上,说若能将泼出去的水收回盆中,他们也可重修于好。崔氏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和用意,遂羞愧难当,触柱而亡。

  主演崔氏的,就是楚嘉禾。

  这也是丁团长精心为她挑选的戏。丁团长说:“你的功夫不如忆秦娥,就要学会避其锐气,不要演武旦,也不要演动作多的戏。《马前泼水》故事曲折,崔氏性格多变,跳荡很大,是个‘戏包人’的戏。谁演一准能火。”

  楚嘉禾有点不喜欢这个角色。说是前花旦、后正旦,其实那就是个“彩旦”“媒旦”“摇旦”“丑旦”。戏倒是红火得一塌糊涂,可演完,对演员能有啥好处呢?人家忆秦娥演的杨排风、白娘子、李慧娘、胡九妹,都是一等一的美好形象:不是英雄,就是情痴,再就是正义的化身。以至于演到如今,把个烧火丫头的倒霉嘴脸,已经彻底弄得魅力四射、霞光万道了。她忆秦娥就真有那么美好,那么动人,那么皮毛光滑、阳光灼人吗?还不是好戏、好角色给她带来的无尽光环?真要演几个打着莲花落,在富贵人家门口唱曲要饭的彩旦、摇旦,试试看,看她还是不是个每人都恨不得想抱住啃几口的香饽饽。可丁团长一再做工作,说她至今,还没把一个戏演得大红大紫过。无论如何,得有一个这样的戏,让自己在秦腔界先立起来。她也就只好答应了。

  在忆秦娥上海之行,一下把戏剧最高奖拿下后,楚嘉禾突然觉得,再干这行,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你咋翻腾,都是翻腾不过忆秦娥的。可后来,又分团吃饭,她竟然应聘在一团做了主演。那一阵,她也的确下过不少功夫,可把队伍拉出去后,她每演一场《白蛇传》《游西湖》,都要受一场奚落、侮辱。有的观众,干脆跑到后台质问:为什么“偷梁换柱”?为什么“挂羊头卖狗肉”?省秦的白娘子和李慧娘,明明都知道是忆秦娥,怎么突然钻出个名不见经传的楚嘉禾来?并且还出现了几次给台上扔砖头、扣包场费的事情。因此,勉强应付了三四个台口,就草草收兵,悄悄回来“歇菜”了。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万事太红火了,都是要倒血霉的。果不其然,忆秦娥就倒了血霉。竟然还真给“垮台”了。不仅免了二团长,而且戏也是没心思唱了。最近还传出话来,说是出家做了尼姑。关键是还有一个传说,说忆秦娥的儿子,可能是个傻子。天老爷,如果属实,这会让忆秦娥的唱戏生涯,彻底砸锅倒灶的。一个人的心劲儿垮了、毁了,也就一切都兵败如山倒了。不过这一切,她还有些不相信,需进一步得到证实。只有证实了,她才可能有更大的激情和热情,去投入崔氏的角色创造。

  一天晚上,她独自练戏回来,刚好在黑乎乎的院子里,碰见了蔫头耷脑的刘红兵。她就主动搭讪了一句:“哎,红兵兄,咋好久都没见你了?秦娥呢?”只听刘红兵长长地哀叹了一声:“唉,一言难尽!”“有啥难肠事,还能难倒你刘红兵。”“还真有事,把哥给难得快要寻绳上吊了。”“哟,有这么严重吗?能给妹子说说吗?兴许还能帮哥排忧解难呢。”“你?还是算了吧。”“咋,还瞧不起妹子?”“不是不是。我是说……唉!”“看你那想说不说的样子,那就不说好了。”说完,她还故意与刘红兵身子挨得很近地走了过去,高高挺起的胸部,是比较精准地擦上了他二头肌的。以她对刘红兵的判断,这只贪色爱腥的花猫,受到这种刺激,是不可能不尾随而来的。果然,他就跟来了,说:“那就给妹子说说。家里没人吗?”楚嘉禾说:“还是到你家说吧。”刘红兵突然有点躲闪地:“不……还是去你家吧。”楚嘉禾嘴角撇过了一丝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冷笑。她也没说让他来,也没说不让他来,只独自在前边走着,刘红兵就跟着走进了她的家。

  楚嘉禾也是跟忆秦娥一批分上新房的,但却没有忆秦娥的楼层好,还是西晒。房装得像儿童乐园一样,并且是一色的粉红。还到处安着串儿灯,频闪得此起彼伏的。刘红兵一进门,就感到一种燥热。倒是有一个窗机空调,却装在卧室里。楚嘉禾把卧室门开着,可客厅里还是没有多少凉意。坐了一会儿,刘红兵就不停地把身子朝卧室门口挪,并且还一个劲地朝里窥探。那张红色射灯照耀着的床,还有床上没叠的肉色被单、粉红枕头,都让他的眼睛有些游移不定。

  就眼前这个男人,在北山时,那是宁州剧团好多女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的人物。可那时,刘红兵就看上了演白娘子的忆秦娥。其他人,也就只好在一旁,时不时偷看几眼这个总爱穿着一身白西服、扎着白领带、蹬着白皮鞋、修着长头发的“高干”子弟,给眼睛过过生日了。那时的刘红兵,就是一掷千金的主儿。她们的工资一月才二十八块半,可刘红兵每每掏出钱包,里面少说也都摞着成百张十元大钞。并且什么都能倒腾来,有人把他也叫“倒爷”“官倒”的。楚嘉禾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与自己的假如,但再想,也只能是假如。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忆秦娥。为忆秦娥,他是可以忘却“高干”公子身份,日夜跟着剧团来回瞎转悠的。楚嘉禾也听说他爸退休了,可这个浪荡惯了的公子,好像并没有被就此霜杀雪埋。在忆秦娥带二团下乡那阵儿,团里就传出过刘红兵好像带女人回来过夜的事。她当然是希望看到忆秦娥的笑话了。可这个笑话还没彻底传开、闹大,忆秦娥竟然就自己把正红火的台子给演塌了,一下死出几个人来。那新闻大得,自然就把刘红兵那点毛毛雨给盖过了。都在传说,忆秦娥那晚塌台时,是吓得尿了裤子的。还有的说,大小便都失禁了。忆秦娥是以有病的事由,请假回老家的。丁团长有一次还当着她面说:“忆秦娥也该回来上班了,可怎么听说,她还进了尼姑庵,念起佛来了。”她就当着丁团长老婆的面,撇凉腔说:“看来丁团长也是离不开忆秦娥的了。人家刚回去几天,就心啮啮地念叨上了。”丁团长的老婆立马骂开了:“这些死男人都是贱货,都爱给忆秦娥献殷勤。封子献来献去的,让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单跛子前赴后继,又去献,倒是献得好,把小命都搭进去了。他要是不献那个殷勤,在总部把大团长当得美美的,咋能到黄河滩上,一瘸一拐的,就端直钻到台底下,去见了阎王爷呢。”丁团长也就再不说话了。楚嘉禾就希望忆秦娥一辈子都别回来,好好当她的尼姑去。如果真能那样,她在省秦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她是急切想打听到忆秦娥的真实消息,要不然,她还真不想让刘红兵进自己的家门呢。稀罕是曾经稀罕过,可他毕竟已成对手的男人,他们是穿着连裆裤的。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也是跟忆秦娥一样令人生厌了。她给刘红兵沏了茶。可刘红兵热得一个劲地要到水龙头前喝自来水。她就感到,刘红兵今天是可以被她当猴耍的。

  “秦娥还真的不回来了?”她也盘成“卧鱼”状在问。

  “谁知道,就跟疯子一样。”

  “哟,你当初不就是跟疯子一样追着人家吗。现在倒说人家是疯子了。”

  “不是疯子,能去尼姑庵?”

  “也就是去玩玩,图个新鲜罢了。莫非还能真去?”

  “那可说不定。忆秦娥是你的同学,你还不了解,生就一头犟驴,啥事也不跟人交流商量的。真撒起邪来,九牛也拉不回来。”

  “她到底是为啥事要去尼姑庵吗?”

  “谁知道。大概就为塌台死人的事吧。”

  “你刘红兵,都没再装啥药?”楚嘉禾故意神秘兮兮地看着他问。

  “我,我能给她装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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