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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终于,外甥女忆秦娥当了团长了。开始他也想投靠,可又开不了口。娃毕竟才当官,他也不想添麻烦。谁知不久,忆秦娥就打电话来让他去了。他是在甘肃天水的演出点上,把剧团赶上的。他一去,忆秦娥就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他说:“放心,弄别的事舅不行。敲鼓,不是舅吹,还没有舅服气的人。《杨排风》《白蛇传》,包括《游西湖》,这三本戏舅立马就能接手。《狐仙劫》给舅三天时间,也保准不会把戏敲烂在台上。”忆秦娥是知道舅的本事的。可这么急呼呼地招他来,也不是想让他立马上。就是搞一个备份,让现在这个敲鼓的,有所收敛而已。这也是封导的意思。她就说:“舅,你来还是先坐在武场面,看看戏。帮着打打勾锣,敲敲梆子、木鱼啥的。一旦需要你上,我会给你说的。”她还一再给舅叮咛,“这是省秦,不是宁州县,千万不敢把那火药桶子脾气拿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没人吃你那一套。”她舅连连点头说:“放心,舅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一辈子亏还吃得少了,还跟谁杠劲呢?不杠了,不会杠了。何况这是亲外甥女的摊摊,舅咋能不醒事到这种程度,把自家人的摊子朝乱包地踢呢?”

  说归说,胡三元还是胡三元。吃啥喝啥,他都没要求。住啥房子,也不讲究,可一开戏,见别人敲鼓不在路数上,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觉得二团现在这个司鼓问题很大:首先是把戏的节奏搞得跟温吞水一样,轻重缓急不分;再就是手上没功夫,“下底槌”肉而无骨、软弱无力;关键是还有一个致命的瞎瞎毛病:看客下菜,故意刁难演员呢。他是一忍再忍,一憋再憋,可脸还是越憋越紫越黑。他不仅不停地抿着那颗包不住的龅牙,而且还把怨恨之气,直接大声哀叹了出来。坐在高台上的司鼓,已经几次冲他吹胡子瞪眼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表示不满。有天晚上,差点都接上火了。但他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还是把气咽了。忍得他难受的,回到房里,竟然把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去。并且还用空塑料脸盆,照住额头,嘭嘭嘭地使劲拍打了几十下。直到头皮瘀青,渗出血来才作罢。他像一头暴怒的野猪一样,在房里奔来突去。又是拿头撞墙,又是挥拳砸砖的。直折腾到半夜,才独自在一本书上,用鼓槌敲打起《狐仙劫》来,天明方罢。但这种难受、憋屈,到底没让胡三元走向隐忍修行。而是在一天晚上演《狐仙劫》时,终于总爆发了。

  那天晚上天气也有些怪,不停地吹旋旋风,把舞台上的幕布,刮得铁墩子都压不住。有人还俏皮地说:“莫非今晚真把狐仙给惊动了。”敲鼓的就借机减戏,行话叫“夭戏”。他竟然把大段大段的戏,通过自己手中的指挥棒,给裁剪掉了。而这个戏,胡三元已经看过好几遍。剧本也是烂熟于心的。在私底下,他把戏的打击乐谱,都已基本背过了。按司鼓现在的“夭戏”法,观众肯定是看不懂了。并且他还在下狠手“夭”。胡三元就发话了,说:“戏恐怕不敢这样‘夭’。”

  司鼓本来对他的到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知道他是一个县剧团的敲鼓佬。仗着自己是忆秦娥的舅,黑着一副驴脸,就敢到省秦这潭深水里来“胡扑腾”了。狗是吃了豹子胆,还给他唉声叹气甩脸子呢。这阵儿,竟然又公开指责起他“夭戏”来了。“夭戏”也是一种技术。一般敲鼓的,还没这几下蹬打呢。他“夭”得怎么了?他问他:戏“夭”得怎么了?

  胡三元说:“‘夭’得太狠,观众都看不懂了。”

  “这么大的风,到底是让观众‘吃炒面’呢,还是看戏?”

  “这儿的观众,好多年都没看过戏了。这大的风,一个都没走,说明他们是想看。也能坚持。再说,人家是掏钱包场看戏,咱不能糊弄人家。”

  “胡三元,你搞清楚,这鸡巴二团,虽然是你外甥女当了挂名团长,可摊子还是国家的。是国营性质你懂不懂?不是忆家的私人班子。把自家男人卷进来不说,还把烂杆舅也弄进来了。再过几天,恐怕还得把她舅娘、她姨、她姨夫、她大侄女都收揽来吧。”司鼓说完,乐队就爆发出一片怪异的笑声。

  谁知胡三元不紧不慢地说:“只要需要,也没啥不可以的。唱戏么,谁唱得好、敲得好、拉得好、吹得好就用谁,天经地义。这不是都改革吗,也只有这样改,才可能把戏唱好。像你这样敲戏的,就应该改去搬景、做饭、拉大幕。”

  “我日你妈,胡三元。你×能,你来!你来!你立马来!你狗日今晚不上来敲,都是我孙子。你来!来来来!”那司鼓说着,一下从敲鼓台上跳了下来。而这时,舞台上马上就要狐仙两军对垒,进行“大开打”了。一切动作、节奏,都全靠司鼓手中的“指挥棒”呢。

  所有人都吓得鸦雀无声地盯着胡三元。也有人起身在拦挡那位司鼓,说无论如何,都得先顾住前场。只见胡三元嗵地站起来,跟救火一样,一步跨上高台,一手摸鼓槌,一手拉过前司鼓踢开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在屁股挨上椅子边沿的一刹那间,他手中的鼓槌,已经发出了准确的指令。立即,武场面四个“下手”,也都各司其职,敲响了锣、钹、鼓、镲。舞台上已经发现乐队出了问题的演员,听到规律的响动,一下有了主心骨,迅速都踩上锣鼓点,把戏演回到了井然的秩序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乐队几十号人,也都毛发倒竖起来。大家想着,今晚要是把戏演得摆在了台上,可就算把人丢到外省了。

  但自从“黑脸舅”登上那把交椅后,戏不仅没有“停摆”“散黄”“乱套”“泡汤”,而且还朝着更加激情、严密、紧凑、浑全的方向走下去了。就在全剧落幕曲奏完,武场面再次用大鼓、大铙、吊镲、战鼓,将气氛推向高潮时,忆秦娥的黑脸舅,是扔了手中的小鼓槌,一下跳到大鼓前,操起一尺多长的鼓棒,把直径一米八的堂鼓,擂得台板都呼呼震动起来。连他的双脚,也是在跟敲击的节奏一同起跳着。终于,他在一个转身中,双槌狠狠落在了鼓的中央。一声吊镲的完美配合,司幕把大幕已拉得严丝合缝了。

  大概停顿了有四五秒钟,乐队全体自发起立,长时间地给他鼓起掌来。胡三元突然用一只手捂住脸,悄然转身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有人看见他是泪水长流的。没人再说他是忆秦娥的“黑脸舅”了。都说,宁州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竟然还有这好的司鼓。有人说:“在秦腔界,老胡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看他敲鼓,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呢。”有人甚至还说:“胡兄的鼓艺,是可以登台表演的。”

  这天晚上,尽管是野场子演出,有人喊叫说,西北风把娃娃都能刮跑。可数千观众,还是定定地看完了演出。戏演完后,还要围到台前幕后,看演员卸妆;看舞美队下帐幕;看大家拆台装箱。并且是久久不愿离去。

  忆秦娥这晚,也是经受了很大的惊吓。就在下场口司鼓跳下鼓台,扔槌而去的时候,其实上场口这边,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连台上的演员,也全都乱了阵脚。那阵儿,忆秦娥正在上场门候场,她扮演的胡九妹,是要去夺回几个失去自由的姐姐呢。眼看司鼓缺位,整个指挥系统一下瘫痪了。封导都让司幕做了关大幕的准备。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舅跳上了鼓台。不仅迅速控制住了局面,而且把戏敲得一段比一段精彩。连她的演出,也是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与司鼓配合的水乳交融了。直到“她”跳下断崖,大地悲切呜咽声声、长空鼓乐警钟齐鸣时,她才感到,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比戏中情势还要激烈得多的较量。终于,她舅为她赢得了胜利。连《狐仙劫》这样的新戏,都敲得如此精彩、老到,还有什么戏,是能难住她舅的呢?她觉得,自己挑团,这是过了很重要的一个关口。角儿都拿不住她,因为大戏都是自己背着。可司鼓,眼看就要把二团的脖子扭断了。

  今晚终于大反转了。

  她听说舅哭了,她也哭了。卸完妆,她去房里看舅。她舅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

  “舅,你敲得那么好,都夸你呢,咋还哭了?”

  她舅说:“娃,舅知道你的难处。这个头,可不好挑哇!不过舅不是为你哭,舅是为自己哭哩。”

  “为自己哭?”

  “舅这一辈子,就这点手艺。今天干不成了,明天干不成了。熬到四十好几了,家没个正经家。你胡老师对我好是好,可对她的那个蠢驴老汉,也死不丢手。说人家那钳工手艺,比我敲鼓强。你说现在人,都有点钱了,却不好好正经看戏,要去看那些穿得乱七八糟,有的连羞丑都遮不住的扭屁股舞。舅这手艺,咋就又过气得快混不住嘴了呢?要不是秦娥你收揽,舅只怕……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她舅说着,又淌起泪来。

  她说:“舅,就凭你这手艺,只要还有唱戏这一行在,你就缺不了一碗饭吃。你今天可是给我长了脸了。一团人都在说,你舅是个奇才呢!舅,你真的是个奇才!你是咋把这个戏敲下来的?”

  她舅只要说到敲戏,立马焦煳的黑脸庞上就有了光彩。他说:“舅就看了几场戏,翻了几回剧本,戏就化到肚子里了。这算啥,你信不,还别说把戏过了几遍,就是过一遍,真要救场,舅也敢上。不就是敲戏嘛,还能比造原子弹难了?”

  忆秦娥扑哧笑了:“舅就爱吹。”

  “不是舅吹,没个金刚钻,还敢揽今晚这瓷器活儿?”

  她舅倒是以他高超的技术,在二团很快就立住了。那个撂挑子的司鼓,看没难住团上,自己反倒有丢饭碗的危险,蒙头睡了几天,就说屁股上的痱子好些了,要继续敲。封导也安排他上了戏。不过,好多演员和乐队都反映,胡三元比他敲得好十倍,那些重要戏,也就再轮不上他敲了。团上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八钱”。意思是:好端端的一两银子,刁来熬去的,终是熬成八钱了。

  她舅彻底站住脚了。可刘红兵在团上摇来晃去的,大家意见却越来越大。其实刘红兵也没啥别的毛病,就是爱在女娃窝里钻来钻去。给女娃娃们跑个腿,献个小殷勤啥的。他本身长得潇洒帅气,出手又大方阔绰,自是招女娃们喜欢了。加之忆秦娥一天几场戏,累得连妆都很少卸,演完一场,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场戏开锣,才又起来包头、穿衣。刘红兵就拿了照相机,不停地到处给女娃们拍照留影。有些女娃,是有几个小伙子都在暗中追求的,自是嫉恨着刘红兵“隔手抓馍”的“荒淫无道”了。其实他什么也没干,就是好这一吊吊:不跟漂亮女娃在一起疯癫、热闹,浑身就不自在。这让很多人心里自是不舒服了。有人端直把他叫了“二皇帝”。是“二团皇帝”的简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忆秦娥在这方面再瓜、再麻木,还是有人以递条子、打小报告的方式,让她知道了一些藤藤蔓蔓。她一生气,就一脚把刘红兵踢回西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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