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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白蛇传》一连演了五场,楚嘉禾就喊叫撑不下去了。观众也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场,甚至连半池子都没坐下。演许仙的薛桂生,就找单团提意见说:团上对艺术不负责任,对演员也不负责任。他说楚嘉禾离白娘子还有很大的距离,从某种程度上讲,还不算是这块料。排练当中,他也多次给封导提醒,说锻炼锻炼可以,但靠楚嘉禾撑持省秦“当家花旦”,恐怕是要贻笑大方的。谁都知道,领导和导演也都是有病乱投医呢:忆秦娥撂了挑子,总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来吧。没有扛硬的肩膀,溜溜肩也总得有一个吧!楚嘉禾虽然不完全是忆秦娥之后的唯一,但也算是筷子里边的旗杆了吧!何况业务科很是支持这个人,说她条件好,有上进心,服从分配。也许把担子压一压,还真就“德艺双馨”地出来了呢。

  排完《白蛇传》,让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得单团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游西湖》到底还排不、给谁排,都是个事。但丁科长很坚定,说还是要给楚嘉禾排。封导就不干了,说楚嘉禾演白娘子,已经勉为其难了,功力根本不够。好多高难度动作,都是减了再减,才勉强推上舞台的。李慧娘的《鬼怨》《杀生》,难度更大,她根本胜任不了。有人也建议让周玉枝上。可周玉枝端直找到单团长,说她不适合演李慧娘。其实,周玉枝的病,不仅害在演不过忆秦娥,更害在不想跟楚嘉禾争戏上。她知道楚嘉禾的嘴特别厉害,不愿意为演戏,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再加上,楚嘉禾已经跟她亮过好多次耳朵了,说《游西湖》也是给她准备的“菜”,领导都给她打过招呼了。她也在暗中练习道白、顺唱,并且都偷偷吹上火了呢。周玉枝觉得不上戏,还落了个清闲,剧团能上主角的,毕竟是少数。她见识过了楚嘉禾在背后给忆秦娥使的那些手段,很是有些惧怕这个同学,也很是惧怕这行事业了。

  也就在这时,丁科长升为副团长的任命下来了。

  封导自然是坚持不过丁副团长了。

  楚嘉禾就又上了李慧娘。

  楚嘉禾是真的不喜欢《游西湖》。但再不喜欢,也不能让别人上了。她妈自打她开始排《白蛇传》起,就从宁州出来给她当了全职保姆。《白蛇传》一出来,她妈自是大加赞赏了。她妈的信息,也有些影响楚嘉禾对自己的判断,以为自己是要超过忆秦娥了。即使对李慧娘再不喜欢,她也硬着头皮要上了。这一上,就是省秦不折不扣的“当家花旦”了。

  真的上了这个戏,楚嘉禾也是做了准备脱几层皮的打算。她虽然嫉恨着忆秦娥,却又是处处在向忆秦娥学习着的。就连平常打坐,也是忆秦娥式的“卧鱼”状了。有事没事,她都在地上劈着双叉。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忆秦娥是怎样一种深厚的功底啊!她“卧鱼”,最多也就是几分钟,腿就酸得抽起筋来。可忆秦娥能一“卧”几十分钟,甚至一两个小时不动。那都是在宁州剧团灶门洞前练下的死功夫。在排练过程中,也不断有人说她这不像忆秦娥,那不像忆秦娥的。动不动就是忆秦娥是这样走的,忆秦娥是那样唱的。别人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不按忆秦娥的路数做了。她说:“杀猪还有先杀屁股的,一人一个杀法么。何况搞艺术呢。”反正无论心里怎么偷着学,在表面,她都是从来不认忆秦娥的卯的。为了吹好火,她也买了些水果,去看过怀孕的忆秦娥,讨教怎么火的燃点老是不够。忆秦娥倒是不像那些老艺人,还藏着掖着那点技术,竟然和盘把松香配锯末的技术,都给她说了。她回去一试,果然灵验。当时她心里还在嘀咕:忆秦娥果然是个瓜×,要放在她,那是咋都不会透露的。何况她仅仅是花了几块钱,在快天黑时,去水果摊子上,给她买了点别人挑剩下的苹果、梨。

  《游西湖》哩哩啦啦排了四个多月,人拽马不拽的。一来给主演补戏,大家没有了原创热情;二来也都看不上楚嘉禾身上的“活儿”。觉得那就是个演二三类角色的料,愣朝“当家花旦”上捧,是拿着菜包子上供——硬充数哩。勉强把戏拉了出来,让单团一看,单团也热情鼓励了几句,可鼓励完,却没一点掌声。并且还有人撇凉腔说:“单团让忆秦娥把脑子游丝彻底撬乱了,连好瞎戏都认不得了,嘴里一满胡交代开了。”照说,封导认为戏连七成熟都不到,可年关已近,不挽个疙瘩都不行了。因为一开年,团上就得下乡演出。《游西湖》也是一个上了订单的戏。但无论怎样,封导都不同意楚嘉禾版的《游西湖》在省城首演,说下乡可以凑合。丁副团长为这事,还跟封导大吵一架。楚嘉禾她妈,也让女儿去质问单团:她的戏,为啥就不能安排春节在西京首演?难道她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把戏补出来,就是为别人“垫碗子”下乡吗?单团还解释说,团上也是为她好,到乡下先演一演,等成熟了,再登省城舞台,力争一炮打响。楚嘉禾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就在忆秦娥生下小孩儿的那几天,团上的单元房也交付使用了。一共是四十八套。为分房,单团让专门成立了分房委员会。先后拿了好几套方案,上了班子会,都被否决了。

  要没有这四十八套房,省秦还安宁些,自开始建房起,矛盾就愈演愈烈了。

  本来这栋楼,领导是为年轻人批的。如果要考虑中老年艺术家的因素,那就得建六七十平方米的大房。可在建设过程中,大家一看,房的设计特别合理。单团也上心,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并且把楼体染成了富贵红色。顶子上还扣了个“汉唐古风”的大帽子。好多中老年同志,就提出也要上“红楼”了。他们说年轻人大多是从外县调来的,也没啥贡献,住这样的好房,搞不好就贪图安逸,不想奋斗,反倒把事业耽误了。说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也才住了个三四十平方米的“鸽子楼”,还没暖气。突然让年轻人抢了“头彩”,咋说都是不合理的。年轻人也组织起来,开始捍卫自己的权利了。并且还联名给批房的省上领导写信,要求按建房初衷办。签名的风声,自是传到了中老年同志的耳朵里,他们也联名写起信来。上边领导看事情复杂,就把单团长叫去做了指示:向所有业务骨干倾斜。当然,首先要考虑到中青年骨干。但老艺术家也不可忽视。总之,房源少,要合理分配,兼顾到方方面面。以不出事为原则。

  这下麻烦可就大了,分房委员会端直给单仰平撂了挑子。

  面对“狼多肉少”的局面,单仰平在院子里跛了几天几夜,也拿不出能“兼顾到方方面面”的好意见。领导为了稳定,笼统说了个“要向业务骨干倾斜”。问题是,谁是业务骨干这个分寸太难把握。只要在这个团工作,就没有人认为自己不是业务骨干的。连一个老剃头匠,也给他拿来了七八个奖状,还有几个印有“奖”字的喝水缸子、洗脸盆,并且还有当初给演蒋介石的演员剃过头的剧照。他是以“造型师”的名义,获过一个什么艺术节单项奖的。据说那个艺术节谁想要奖,找人都能要来。看人都要,他也就夹了一条烟,去要了一个。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关键是直到现在,他还在给演花脸、演小丑的演员刮头呢。你能说他不是业务骨干?谁站出来说说试试,看那剃头刀,不照着你鼻子飞过去。单仰平没了主意,就还是硬把分房委员会箍弄到一起,又搞了一套新的“平衡”方案。谁知还没上班子会,就走漏了风声。七八个觉得自己没希望上新房的,端直夹了被子,“虎踞龙盘”到了他家门口,保卫科都请不走。他也就只好让分房暂停了。

  尽管忆秦娥给他摆了难看,但在他单仰平心里,最想给分房的,其实还是忆秦娥。这房之所以能盖成,都是因为忆秦娥演李慧娘立了功,领导才批的。看现在这阵势,反倒是没她的事了。他也在分房委员会里暗示过,看能不能考虑一下忆秦娥。结果反对意见很激烈,说忆秦娥把团上害成这样,成一整年地给她擦屁股、补角色,再考虑给她分房,岂不是领导自己打自己的×脸哩。单仰平倒是不怕打自己的脸,他是考虑,这个团从长远发展看,没有忆秦娥恐怕是不行的。通过两本大戏的排练,他发现,楚嘉禾还就是担任二三流角色的料。不仅楚嘉禾不行,试着准备推出的那几个“当家花旦”,都比忆秦娥差了一大截。他就暗中,还是在打忆秦娥产假后,如何尽快恢复工作的主意了。这么大个团,没有真正扛硬的角儿是不行的。唱戏这行,就靠角儿吃饭哩。你说上天说下地,这个立不起来,一个团都是筋松骨软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分房,把忆秦娥伤了。也刚好,有这么多人闹,他就干脆让分房停了下来。他得把团长的精力,好好朝忆秦娥这个瓜女子身上再用用了。这是省秦的根基,弄扯了,还就真没猴耍了。

  不过一想到忆秦娥,他就头痛,这也真是个难缠的主儿。你说啥,她都是一副四季豆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好几次谈话,他就想操起电话机,把那个榆木脑袋狠狠拍几下。有啥办法,能让这傻子灵醒起来,给省秦拼着命地朝山顶上再冲几起呢?

  急得他在房里转圈圈的力度,是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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