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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二十

  事后忆秦娥才听说,中南海来的人晚上看戏了。刚看完,就上台找剧团拿事的说:“明晚请你们进中南海演出。”但不演整本戏,只演中间那两折最精彩的。说另外还有晋剧一个折子戏,豫剧一个折子戏。属于拼台演出。但秦腔多一折戏。不过人数有限制,连乐队,只让进去三十人。并且还要团上出政审材料。好事的确是大好事,却只能进去一半人不到。那一大半人,自是有些失落。

  忆秦娥今晚演出完,还是吐了半天。好多业内人士,在演完后拥上台来,想跟演员交流。他们不像领导,倒是都能等,直等到忆秦娥从厕所呕吐完,卸妆出来,还都没离开。一见真容,个个更是惊叹得了得,都说这个演员的确是太漂亮了。有的还说,以为是妆化得好呢,没想到,原来“底板”也这样赢人,是真正的美人坯子。有人还问她:是不是混血儿,鼻梁咋这高的。有的问她是不是新疆人,她只捂着嘴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倒是刘红兵激动得又是拉椅子,又是让座的,生怕传递不出他与女主演的关系。大家围坐一圈,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问着。有的问:吹火是咋练的;那火是什么东西形成的;说其他剧种,还真没有吹火这绝技呢。在大家反复夸赞她唱、念、做、打样样俱佳的同时,几个京剧界的老师,也给她讲了讲唱腔还需要注意的地方。说尤其是呼吸、换气的方法,还值得很好地研究推敲。说所谓戏味儿,很多就藏在那里边呢。有的老师说,她演出还是有点太用蛮力,要再轻巧、放松、自然些,戏会更加张弛有度。忆秦娥自是不住地点头感谢着。死刘红兵也在一旁,谦虚得点头哈腰地纳着言,接着招。大家都起身要走了,似乎兴致还未尽,又对单团长和封导说:这个演员的条件,在全国舞台上都少见,一定要保护好了。一个老戏剧家,又用了“色艺俱佳”四个字。忆秦娥虽然不喜欢听那个“色”字,可好像说的人还越来越多了,她也只能掩面赔笑。大家跟她照了相,并且相互留了联系方法,才一一散去。

  回到旅馆,忆秦娥到大澡堂洗了个澡,出来发现,楼道已没人了。大概又都出去逛了。晚上在回来的车上,单团长宣布:除了明晚进中南海演出的人员以外,其余的明天放假一天。调演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进中南海演出,纯属锦上添花。大多数人,也就算是彻底解放了。可忆秦娥肩上的压力,反倒更大了。回到房里,刘红兵早把烤鸭、卷饼、葱酱,都停停当当摆在桌子上了。忆秦娥生气地说:“不吃。”她只吃团上发的夜餐:一个面包,一个煮鸡蛋,一根火腿肠。她边吃边把刘红兵又数落了几句,嫌他不该在后台乱献殷勤。刘红兵说:“那么多老师来给你捧场,封导年龄大,单团腿脚跛,我不拉凳子,不招呼人坐,莫非还要让客人都站着?”忆秦娥知道,她咋都说不过刘红兵,说了也是白说。她说自己要休息,就把刘红兵打发走了。

  她也是怕那两个老师半夜回来闹腾,就早早关灯睡了。可刚迷糊不久,她们就回来了。应该说她们比昨晚回来得还早一些。一进门,咯嘣拉开灯,一个就喊叫:“秦娥,秦娥,咋这早就睡了?演出这么成功的,都到天安门、王府井逛去了,你个大主演,还能睡得着?真是瞌睡虫托生的娃哟!”忆秦娥勉强一笑,把脸朝里边拧了拧,准备再睡。只听两个人就摊开了几大人造革皮包的东西,开始一笔笔算起老婆账了。先说了一通六必居酱菜:一会儿甜酱萝卜,一会儿甜酱黄瓜,还有什么甜酱甘螺、白糖蒜啥的。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哪个能夹馍,哪个能调面,反正说得头头是道,香气四溢的,就好像是买回了人参燕窝。说完六必居酱菜,又说张一元茶叶:一个说,张一元的茶叶比过去贵多了,上次来,她回去给人捎了二十多斤,才十几块钱。这次还是二十多斤,就两百多块了。说价涨得快成抢钱了。另一个说,稻香村的食品价也翻了好几倍。过去买八大样是啥价,现在是啥价,两人为过去的价钱还争了起来。一个说一个记错了,另一个说,你真正是老糊涂了。后来又咔咔嚓嚓试起了剪子。一个说,王麻子剪刀就是耐用。一个说,其实张小泉剪刀也不赖。说王麻子好的,就说她上一次红卫兵大串联来北京,一次买了十把回去,送给人几把,剩下的,自己用了十好几年呢。还说那时卖剪刀,还偷偷摸摸的。说张小泉好的,说她娃的舅,在杭州买了几把张小泉剪子回去,可好用了,孙子拿着剪铁丝,口愣是没剪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最后,主张王麻子好的,说张小泉剪刀太秀气,卖不到黄河以北去;主张张小泉好的,说王麻子剪刀太蛮实,长江以南也没人稀罕。忆秦娥也不知这些人,哪来的那么多剪刀知识,说得自己还真跟傻子一样,除了唱戏,啥都不知道了。后来,两人为十几块钱终于说撑了。大概是在买啥子“京八件”的时候,一个说,是她垫的钱。另一个说,明明是自己从包里掏的。情况斗不到一起,就吵了起来。吵到最后,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塑料箱子盖,摔得一片乱响,灯就关了。好像关灯的绳子还被谁拉断了。再然后,就是翻身和唉声叹气声。直到过了好久,才又相互扯起了好像是在互动着的鼻鼾来。

  忆秦娥再也睡不着了。过去睡不着,她就数羊,数一数还能睡着。现在,她又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地数了起来。数着数着,竟然数回老家九岩沟了。

  她爹第一次拉回羊来,是在一个大冬天。她和她姐放学回家,娘正在抱怨爹,说不该把别人家的羊牵回来。家里连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羊呢。爹说:“都是亲戚,人家养了六只,上边不准,嫌养多了是搞资本主义,最多只让养三只。剩下三只让我牵回来,是代人家养的。亲戚答应,明年给一斗麦子,一升芝麻,两斗苞谷。还给两斤化猪油,再搭一副猪下水呢。这好的事情,能不接?”娘说:“谁来养?我俩都捆在队上,要修大寨田,要挣工分。娃要上学。加上大冬天的,山上草都冻死完了,让羊喝西北风去。”爹说:“熬过冬天,山上的草,哪里喂不活三只羊?”娘唠叨:“我说的冬天,说的是现在,现在让羊吃啥喝啥?我们都饿得顿顿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影,你还操心起亲戚的羊来了。”就在爹娘斗嘴的时候,忆秦娥(那时叫易招弟)蹲在地上,抚摸起了一大两小三只羊来。没想到,三只羊那么温顺,她只拿小手摸了摸它们的肚皮,就都听话地卧倒在她脚下了。她给小羊挠腿,小羊就把腿跷得高高地让她挠。她一下就喜欢上三只羊了。就在爹娘为谁来放羊争吵得搁不下时,她说:“我放!”虽然当时娘没答应,可晚上,她听见爹娘商量说:姊妹俩不可能都上学,迟早总得回来一个。娘说:“女娃子家,上得再好,将来都是人家的,何必呢。来弟喜欢上了,让她先上着。招弟本来就不喜欢到学堂去。加上沟里小学也没个正经老师,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如让她边放羊,边在学堂混着,混不下去了,村上也不找我们的麻烦。刚好回来给家里搭把手。”就这样,三只羊便留下了。她喜欢羊,连去学堂混,也是把羊牵着,拴在教室外。有几次羊在外面叫,并且还到处乱拉黑粪蛋蛋,气得老师硬是把她从课堂撵出去,一罚站就是好半天。刚好,她就能跟羊在一起了。大冬天罚站,脚冷,三只羊好像懂事似的,竟然都卧在她的腿脚旁,让她有了一种比在教室更温暖的感觉。再后来,她去学校也行,不去,老师也懒得家访,懒得问,她就真的成放羊娃了。她在梁上唱,在沟里喊,羊也跟着咩咩地叫。那时,她也知道一个叫“理想”的词,别人回答理想是:开火车、开飞机、参军、当科学家。她的理想,从没人问,但她心里是有的。那就是将来嫁一个好婆家,喂上一群羊。羊不是三只,而是三十只。在一个有草、有坡、有水、能随便唱山歌的地方,过一辈子。那时她也知道北京,知道天安门,还知道北京有个“金山”。歌里不是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嘛。但她还不敢想,一个放羊的,能到北京去,能见天安门,还能上了“金山”。想着想着,她还哼哼起了那首小时唱得特别熟悉的歌儿。再后来,她就进入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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