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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业务科人叫起来,到舞台上“走台”去了。所谓走台,就是要把戏在新的舞台上完整排练一遍,因为舞台与舞台的大小尺寸与结构是不一样的,不熟悉就会出问题。走完台,单团和封导一再强调:今晚是一场硬仗,我们花了省上这么多钱,来参加全国调演,也就看今晚的表现了。并宣布了几条纪律,第一条就是走完台,必须立马回旅馆休息,不许任何人出去逛街道。可大家回到旅馆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都溜出去完了。忆秦娥自是又睡下了。睡不着,她就数羊,数着数着,也就睡着了。

  下午四点,业务科的人又来敲门,说吃完饭就发车去剧场化妆。忆秦娥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去食堂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一碗鸡蛋汤。正喝着,就听团上有人跟服务员吵了起来。是乐队敲大锣的,在用夹生普通话喊叫:“你凭什么不上白馍了?我们是大西北人,不爱吃米饭,就爱吃白馍。咋啦?”只听一个大妈样的胖乎乎的服务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不吃大米饭?那两大保温桶米饭都到哪儿去了?你们可没少吃哦。额外要馒头就是要馒头,可别说大西北人不爱吃米饭的话。都没少吃啊。馒头没了,要吃等明天。”“你这什么话?不是谈好的,每顿尽饱咥嘛。吃个白馍馍,咋还要等明天?”敲大锣的说着,就朝服务员跟前冲去。几个小伙子也跟了上去。服务员就连忙操起鸡蛋汤桶里的铁勺,连舞带后退地说:“怎么着怎么着,还要动武是吧?这可是首都!你们大西北人莫非还敢在首都撒野不成?”单团长看情况不妙,就连忙跛着腿跑到人群里,把几个小伙子拦住了。安抚好胖服务员后,单团长把敲大锣的,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美美批评了几句道:“你到首都来是演出的,是给首都人民汇报来了,不是争吃争喝来了。戏还不知能打响不,先在食堂给人家留下这坏的印象,好像大西北人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敲大锣的就嘟哝说:“里面明明有白馍,他们就是嫌我们吃得多。几个胖婆娘,还挤眉弄眼的,把几屉笼馍抬着到处乱藏呢。”单团长就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的话,你听说过没有?我们是谋道来了,不是谋食来了,你懂不懂?你晚上要是把锣敲好了,回去我蒸两笼白馍送你。看不噎死你。”敲大锣的笑着说:“那就给我蒸两笼肉包子。”“滚!”单团长还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忆秦娥化完妆,包好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默着戏。这时,不停地有人传来池子观众的消息:一会儿说,观众不少;一会儿又说只坐了半池子;一会儿说,都是陕西乡党;一会儿又说,北京口音的也来了不少。都说“京片子”嘴里跟含了一颗糖一样,说啥都呼噜不清楚。再后来,就说评委来了。还有领导。说有好几十个大人物呢,不过老汉老婆居多。终于,三道铃响了。

  戏开了。

  忆秦娥一再在心里跟自己说:没啥害怕的,不就是演戏嘛。可说归说,毕竟是首都,毕竟是参加全国比赛啊!这几个月,从排戏开始,都让人把“首都”“比赛”这几个字听怕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裴相公先上去唱了四句戏:

  喜今朝天气晴乌云散尽,

  出门来只觉得爽朗胸襟。

  枝头上黄鹂叫两两相应,

  真个是春光好处处宜人。

  底下毫无反应,裴相公就下场了,是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在西京,“裴相公”也是名演,他一开口,那可是一句一叫好的热闹景致。可今晚,几乎“凉得要咳嗽”起来了。他失落地下了场,还真尴尬地自我咳嗽了两声。

  终于,该忆秦娥亮相了。她一句内“导板”唱,丫鬟先出场,向内招呼道:“小姐,快来呀!”忆秦娥就移着莲步,先背身、后亮相地,正式出现在首都舞台上了。

  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里没有碰头彩。她自信,今晚的妆,是化得最好的。几个小伙子还给她献殷勤说:“妹子,就凭你这一副‘盘子’,都把首都震翻了,还别说吹火绝技了。”她觉得嗓子也睡好了,可观众对她好像很是冷淡,还真让她有点紧张了。并且越演心越悬了起来。池子太安静太安静了。来北京前,在西京演出有掌声的地方,这里统统都鸦雀无声了。她演着演着,冷汗就冒上来了。莫非秦腔的名声,还真要瞎在忆秦娥手中了?《游西湖》可是本世纪50年代在首都唱红过的戏呀!

  第一场下来,就听旁边人议论说:“首都人看戏咋是这范儿,手脚好像是被上铐子了一样。”“太安静了,安静得怕怕人。”“今天这戏不好演。”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一步步按照排练的要求,稳扎稳打地朝下演着。到第四场《思念》后,慢慢出现了转机,终于有人鼓掌了。虽然稀稀拉拉,可毕竟是有了掌声。这对演出,是最重要的认同与激励方式了。李慧娘由于同情被打入死牢的正义士子裴相公,而惨遭奸相贾似道杀害,剧场情势由此突转,引出《鬼怨》一折。掌声也从此逐渐多了起来: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此情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头手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但不知裴郎在哪方?
  一缕幽魂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露凉。

  当她唱到“但不知裴郎在哪方”时,四处奔突的快步动作,骤然减慢下来。她一边唱“一缕幽魂无依傍,星月惨淡风露凉”,一边慢慢朝下“卧鱼”。这就是那个长达三分多钟的下蹲控制动作。身子几乎是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软卧下去的,但又不能让观众看到关节的生硬折叠。她是一匹锦缎。这匹锦缎像是被魔力所控制而点点柔软下沉着。当身子旋扭到三百六十度,呈“犀牛望月”状时,恰似一尊盛着盈盈波光的“玉盘”,琥珀粼粼,却点滴未漾……

  掌声,终于如雷鸣电闪后的暴雨狂风大作一般,把整座剧场的顶盖,都几乎要冲决掀翻了。

  在紧接着的《杀生》一折,几乎一个动作一个掌声。一口吹火,一阵霹雳。有人在侧台计算,仅这场戏,忆秦娥就赢得了五十三次掌声。终于,秦腔经典《游西湖》,在全场观众站立起来的一片叫好声中,精彩落幕了。

  后台几乎所有人,都在相互拥抱。大幕拉上后,满台演员,包括搬布景道具的,也都激动地拥到忆秦娥跟前,把忆秦娥一下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忆秦娥“哇”的一下吐出来了,污秽物喷溅了几个人一脸一身。她感觉,她是快要死了。甚至在一刹那间,她猛然想到了师父苟存忠的死。有人喊叫说,领导上台接见演员了,让她坚持一下。可她咋都坚持不住了,还是要吐。她急忙朝厕所跑去。跑着跑着,又吐了出来。最后,是被几个人架进厕所吐去了。

  忆秦娥一边吐,一边哭。也许别人以为,她是演出成功了,喜极而泣。可忆秦娥只觉得,演戏真的太苦太苦太苦了。做主角的压力,也是太大太大太大了。她今晚几乎都快被压垮了。下辈子要是允许她选择,她一定选择放羊。即使放不成羊,她宁愿去烧火做饭,也不愿再唱戏了。尤其是不唱这种拿体力、绝技拼命的戏了。

  她在厕所里吐得累了,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台阶上。搀扶她进来的周玉枝和管化妆、管服装的老师,让她别坐,说地上脏。但她还是撑不起身子骨地软瘫了下去。厕所外边有人敲门说:“领导和专家还没走,都等着要见忆秦娥呢。”周玉枝问她,能不能行?忆秦娥摇了摇头。这阵儿,她只想坐在这里静一会儿。这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过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说记者也等着要照相呢。管服装的老师,见忆秦娥脸上的妆,早已被泪水和脏物涂抹得不成人样了,就对外面没好气地喊叫:“就说人都快累死了,送医院了。见不成,也照不成了。”

  等身心慢慢平静下来,厕所外面也没有了更多嘈杂声后,忆秦娥才从厕所里走出来。

  一出门,她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刘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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