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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十七

  《游西湖》是在市中心最好的剧场演出的。

  在内部最后联排时,封导就悄悄给单团长说:“戏成了!”

  单团长也静静地坐下来看了好几遍,认为封导的判断没错,戏是成了。主要是忆秦娥把李慧娘立起来了。这娃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要做工有做工,要技巧有技巧。这样的好演员,尤其是在“文革”停演了十几年老戏后的今天,已是凤毛麟角了。关键是忆秦娥功底太扎实。加上她很谦虚,也很投入,咋看就是一个为戏而生的虫子了。于戏以外,她还真是有点瓜不唧唧的感觉。房子烧了,也不见她再要房。单团长还让后勤科再找找,看有没有空处。后勤科说没有,他也忙,没顾上再问,竟然也就过去了。在内部彩排那天晚上,单团长还把几个离退休老艺人请来,专门给《游西湖》把脉呢。他们看后,对忆秦娥的表演是大加赞赏。说这个李慧娘,有省秦老几代李慧娘的风范:俊美、飘逸、稳健、大气。“是省秦扛大梁的料!”有人又用了“色艺俱佳”这个词。一个老艺人甚至还当场批评他:“都啥年月了,还用这‘骚乎乎’的词。”那人就翻了脸,说:“色艺俱佳咋了,那是对演员的最好褒奖。不仅戏美,而且人也美,有啥不好呢?一个扮相很差的演员,即使演得不错,对你几个老皮,又有多大吸引力呢?演员的色相很重要,不承认演员色艺俱佳了好,那就是虚伪。你几个老皮,就是老伪君子:八十多岁的人了,在公园里见了漂亮女人,还要冒着不惜扭断脖子的危险,扭过身把人家瞅半天,却不承认演员色艺俱佳了好。你几个就是老曹操,老董卓,老高俅,老贾似道。”几个老汉互咬互掐着,把在场听意见的人,全都惹笑了。

  正式演出后,省秦的《游西湖》就爆红了。

  那时西京几乎没有更多的文艺生活。一场好戏,就能把整个城市搅动起来。很快,由民间评价,就传到上边领导耳朵去了。单团长跟封导商量说,等多演几场,戏磨合得更好一些,再请领导看不迟。谁知好几个领导的秘书,已打电话来要票了。他们就赶紧把请柬发了出去。果然来了好多领导。并且西京方方面面的知名文艺家,还有新闻媒体,也都蜂拥而至了。掌声几乎从第一场结束就开始,直拍到谢幕。尤其是忆秦娥的《鬼怨》《杀生》两场戏,几乎是一句唱一个好;一口火焰,一次掌声。直拍到群鬼一齐出动,把残害忠良、杀死无辜、横行朝野的奸相贾似道,生生吹死在团团烈火中。谢幕的时候,忆秦娥三次出来深深鞠躬,观众仍然不走。其他一些文艺团体,甚至还抬着花篮上去献花了。省上主管文化的领导接见演员后,一再说:“你们为振兴秦腔开了个好头!这样好看的古装戏,恐怕不愁没人进剧场了。应该好好总结一下,振兴秦腔,到底从什么地方入手。我看这个戏,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嘛!”讲完话后,领导又一再问单仰平,演李慧娘这个演员,过去怎么没见过?单仰平说,这就是从宁州调来的那个娃。还说,这个娃要不是领导您亲自打电话,县上还不放呢。领导听说这还是自己亲自调来的人,自是兴奋得了得,就久久拉着忆秦娥的手说:“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呀!大家都想想,今晚要是没有这个李慧娘,还有那么多的掌声吗?”说得高兴了,领导就问剧团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单仰平脑子嗡的一下,就涌上来了一大堆。可怎么都得拣紧要的说了,他就先把住房问题拎了出来。并且还把忆秦娥住牛毛毡棚失火的事,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领导就对身边人说:“这个事得考虑呀!像扮李慧娘这样的好演员,还住在牛毛毡棚里,并且一把火烧得连烂棚棚都没了,那怎么行呢?还能让这好的演员住在撂天地里不成?只有安居,才能乐业嘛!娃连个住处都没有,让她怎么唱戏?你们尽快打个报告上来。”领导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身边还围着团里一大群人。很快,这个消息就跟风一样刮遍了后台。等单团长把人送走,来到后台传达精神时,这里早已是一片欢腾了。

  忆秦娥累得趴在化妆室的椅子背上,有一种要干呕的感觉。刘红兵正在轻轻给她捶着背。单团长和封导走过来,问怎么了。刘红兵说:“累得来,昨晚累得回去吐了好多。”

  忆秦娥急忙抬起头说:“别听他胡说,就是有点难受。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说完,她还把刘红兵瞪了一眼。

  单团长说:“很成功啊,秦娥!刚才有些话,你也都听见了,领导对你的评价很高,都答应给咱团盖房了。这房要是能批下来,你可是立了头功啊!”

  “唉,也是拿命换哩。团座,还有封导,不是说呢,秦娥的确是把苦吃了,给她啥房都不亏……”

  还没等刘红兵说完,忆秦娥又把话挡了:“谁让你说话的吗?你们可别听他乱说了。”

  “好好好,不说,我不说。”

  封导接着说:“秦娥,今晚咱们省上文艺界的名流,几乎都来了。看完戏给我说:这个娃不得了,演戏的感觉太好了!还都问是从哪儿弄来的呢。连省戏曲剧院的好多人都很羡慕哇!戏曲剧院那可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人家四个团,角儿挤角儿的,还羡慕我们说,省秦是一锄头挖了个金娃娃回来呢。”

  刘红兵急着又插嘴道:“可不是。秦娥一走,连北山地委书记、专员都追究责任呢。问是谁把人放了的。”

  “刘红兵,你滚!”忆秦娥又有些恼了。

  “好,不说了,绝对不说了。”

  单团长就说:“你看,要是哪儿不舒服了,我们送你上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说着,忆秦娥就慢慢站起来,到水池子卸妆去了。

  单团长就对刘红兵说:“把人给我招呼好。”

  刘红兵啪地一个立正:“放心团座,就是把我日塌了,也不会让你的角儿受吃亏。”

  封导也拍了拍刘红兵的肩头说:“你小子也算是抱住了个金娃娃呀!记着,把娃娃抱好,秦娥可是属于整个秦腔的!”

  刘红兵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放心封导,我一定给咱把娃抱好,让组织放心!让秦腔观众放心!”

  单团长和封导就笑着走了。

  忆秦娥卸完妆,后台已走得只剩下管化妆的了。可忆秦娥累得又一屁股在椅子上塌下来。她有些想呕吐,管化妆的要来帮忙,刘红兵说不用,让她先走,管化妆的就也走了。剧场后台管理人员催了几次要关灯,忆秦娥才在刘红兵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刚站起来,忆秦娥到底还是“哇”的一下吐了。一吐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要收拾地板,刘红兵硬是抢着打扫了。然后,他们才离开了后台。

  出了后台门,一股清风吹来,忆秦娥觉得舒服了许多。

  连续几场演出,忆秦娥谢完幕,首先就是一种反胃的感觉。她想起了师父苟存忠,每每排练《杀生》下来,也是要反胃。苟老师曾说,吹火最难受的,不在舞台上吹那阵儿,而在吹完以后的“闹腾”。这是真的,松香加锯末灰,吹着吹着,有些就吞到肚子里了。加上烟雾的吸入,一旦放松下来,整个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起来。演出时高度紧张,什么感觉也没有。演出一完,五脏六腑都有一种要从喉咙里飙出去的难受。就在领导接见的时候,她已抿紧了嘴唇,生怕胃里的东西,会自己冲决而出。她觉得那个闸门,是快要关不住了,一旦决口,喷射物就正在领导的脸上。那可就把大乱子惹下了,她想。她尽量朝后退着,想把距离拉远些。可领导讲着讲着,一激动,就不停地朝前移着碎步。她的心,就慌乱得敲起战鼓来。她努力想着各种关得很紧的门的样子。可在她的记忆中,好多门扇又都是破烂不堪的。从自己小时放羊的羊圈门,到家里的几扇门,再到宁州剧团的大门,宁州剧团灶房的柴门,再到省秦的大门,还有失了火的那间偏厦门,以及刘红兵租房的碰锁门,都不是严丝合缝的好门。都能跑风漏气。都是狠命一脚,就能踢出一个出路的烂门扇。好在自己的嘴,包括声带,都是闭合得很好的。但愿能闭合得再好一些,再紧一些。终于,领导把话讲完了,还不算太长。至于领导讲些什么,她真的连一句都没听进去。那阵儿,为不给领导难堪,她只能把精力,全放在控制脾胃的暴乱上。

  “你可真是给省秦立大功了!这回要是建了新房,给你分两套都应该。”刘红兵又开始说话了。

  忆秦娥说:“你的嘴咋那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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