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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单仰平直喊:“忆秦娥,你瓜了是不是,还不快跑?”说着,他就跟封子一道,把皮亮死劲压住,让忆秦娥跑了出去。

  忆秦娥也见过一些这样的阵仗。在宁州时,郝大锤就这神气,动不动要打人的样子,她也没吓跑过。今天为什么要跑呢?可连单团长好像都没辙了,让她跑,看来不跑是不行了,她就跑出去了。

  没有想到,排练场外,已经聚起了那么多人。她尽量想跑得平稳些,可还是碰在了皮亮胡乱横在门口的凳子上。一只练功鞋挂掉了,以致让她已冲出老远,又不得不跛回来,把那只跑掉的鞋钩上。她一边跑,听见身边还有人在拍手喊叫:“快跑,狼来了!”还有人跟着起哄:“抬头挺胸,气提起。别跟山里娃撵狼似的。”逗得身后一片乱笑声。有人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她感到是受了莫大的羞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一口气跑回了待业厂,急促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直想哭,太是后悔不该来西京了。真不该听舅的话,说省上剧团门口拴头跛跛驴,都比宁州县的台柱子强。可这阵儿,她宁愿回宁州,当驴拴在门口,也不愿在省城做台柱子了。为争角色,竟然能大打出手,那谁还敢唱这个主角呢?

  她刚回到房里躺下,楚嘉禾和周玉枝就来了。随着她俩来的,还有好几个外县调来的演员。大家都在床上、地上盘腿坐下来,你一嘴,我一句的,愤怒声讨起了团上对外县人的不公。都说,能来省城的,谁在外县不是台中间站的?可到了这里,好像跑龙套都缺了眼色,短了腿脚。不是“歪瓜”,就是“裂枣”;不是“稗草”,就是“竹根”。弄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跑也不是的。他们到底想要我们咋?

  楚嘉禾说:“说实话,我们从外县调来的,哪一个都比她们漂亮,哪一个嗓子都比她们豁亮,哪一个功底都比她们好。不就仗着她们是本团培养的科班生,就以为比谁高一头、大一膀子了。就说这个龚丽丽,不也是从鱼化寨招来的吗?小小的在省城学了戏,好像‘秃子光’就成钟楼顶上的倒挂金钟了。你们发现没有,龚丽丽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并且很明显耶!还有身子,典型的上身长,下身短,两条腿还并不拢。你猜为啥‘卧鱼’下不去,腿有毛病呢。”有人问啥毛病,一个唱彩旦的笑嘻嘻地说:“啥毛病,你没见皮亮那身材,快一米九的个头,五大三粗的,那‘家伙三’能小了,能饶了她龚丽丽的腿?”楚嘉禾、周玉枝和忆秦娥,毕竟是没结过婚的人,半天还没详出啥意思来。周玉枝还傻问:“咋就饶不了龚丽丽的腿了?”那唱彩旦的,啪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说:“妹子,你还真格瓜着哩,你说咋饶不了,拿‘大撬杠’把腿别裂吧了呗。”又过了好久,有人才悟出道道来,一屋人就哄的一下,笑得满床满地打起滚来。

  楚嘉禾说:“哎,说是说,笑是笑,咱们这回真的得扭成一股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团上这回要是不给个说法,咱就都不上班了。四五十个外县人一罢工,连龙套都没人跑了,看他们还能成啥精。”大家纷纷议论着表示同意。

  楚嘉禾又对惊魂未定的忆秦娥说:“哎,碎妹子,你可不能给人家下软壳蛋,听人一唬弄,又回排练场了。那个皮亮明显是欺负咱外县人呢,要是换了他们本团演员,看他敢不敢到排练场来行凶打人。这次团上得给你一个说法呢。不治治他们的毛病,以后谁敢演戏?”

  忆秦娥还一脸的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周玉枝问:“怎么治?”

  “怎么治?他们怎么把秦娥撵出来的,就得怎么把她请回去。并且必须开全团大会,先让皮亮做检查,然后团长话讲,要求以后不许动不动说‘外县范儿’‘外县人’啥的,谁说就扣谁的工资。”楚嘉禾说。

  演彩旦的说:“法不治众哩。一团人都在说,指望那个单团长,腿一跛一跛的,还能把那些人的×嘴治住。”

  “那不治,就让我们在这儿吃一辈子下眼食?”楚嘉禾说,“绝对不行!这回咱们必须借汤下面。大家都看着的事,李慧娘所有高难度动作,只有秦娥能完成,不用秦娥,他们就没猴耍了。既然要用忆秦娥,咱就得给他摆这个难看脸。哼,欺负外县来的,看离了外县人,他那席面还成席不?”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楚嘉禾怕忆秦娥没出息,领导一哄,又服软回去了,便说:“秦娥,无论谁来哄你回去,你都先给姐妹们通报一声,让我们也都替你拿拿主意,好不好?就碎妹子这脑子啊,姐只怕是人家把你包起来烧着吃了,你还说闻着肉香呢。”

  大家散去后,忆秦娥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的,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她眼前又复活起了在宁州剧团的日子。她想起了死去的师父苟存忠、裘存义、周存仁、古存孝、朱团长、宋光祖,还有胡彩香、米兰、她舅,哪一个都是那样无私地在呵护自己,帮助自己,以致让她最终登上舞台,成了宁州、北山的大红人。就在眼前一幕幕过着宁州、北山的电影时,一个人又突然闯入了她的心怀:封潇潇。一个永远在暗中守护着自己的人。自打那次他来西京,撞见刘红兵,头也没回地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曾给她舅写过信,想打问潇潇,可又没好意思提起,只是问团上有啥新鲜事没有。舅回信说:你走后,宁州剧团折了台柱子,朱团长就没啥心劲了,说其他一切都好着呢。她想,大概潇潇也应该是好着的吧。这阵儿,她特别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这个人不是喜好张扬的刘红兵,而是默默无语的封潇潇。她多么希望潇潇能从天而降啊,可门咯噔一下被推开,进来的还是刘红兵。

  刘红兵手里提了一根警棍,朝桌上一板,很是有些分量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忆秦娥认得这是警棍,当年她舅被押出去公判游街时,好多警察手中,就拿的是这种棍。她可不喜欢看到这个东西了。

  “你怎么又来了?”忆秦娥有些不高兴地问。

  “我不来,再不来还能让地痞流氓把你生吞活剥了。”

  “你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的,我就租住在你们剧团对面的村子里,我啥不知道。”

  “你为啥要租住在那里?”

  “我为啥要租住在那里,为你,为你不被坏人灭了。”

  “我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你让人暗算的可能性都有,你信不。”

  “少拿大话吓人。”

  “我不是吓你,就你这傻劲儿,只知道唱戏,不懂得社会,迟早是要招祸的。”

  “不许说我傻,你有啥资格说我傻,我咋傻了?”忆秦娥最见不得的,就是谁说她傻。

  “好好,我为你保密。你不傻,我傻,行了吧。”

  “我就是不傻,咋了。”

  “放心,我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滚!”

  “别再让我滚了好不好,西京城可真不是宁州县,没个保护人,你还想唱主角,门都没有。”

  “我不想唱主角好不好。我以后就想跑龙套好不好。你赶快走你的,这里没你的事。”

  刘红兵还是拧拧呲呲着不走。忆秦娥就喊叫:“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就报警了。我可是给你定了那些‘不准’的,你也是同意的。”

  “可世事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不出山不行了。你再排戏,我就拿着警棍跟着,看他谁敢动你一根毫毛。”刘红兵说着,还拿起警棍把桌子腿抽了几棍。

  气得忆秦娥从床上跳起来,端直把他推出了房门。凑巧,单团长和封导来到了门口。刘红兵跟单团长还撞了个满怀。

  单团长问:“哟,还找上警察了?”

  忆秦娥急忙说:“不……不是的。是老乡,来……来玩呢。”

  “警棍可不是好玩的呀。”单团说。

  刘红兵见人来,又想反回身,被忆秦娥用最严厉的眼色,硬是把他逼走了。

  忆秦娥安排都坐下后,单团长问:“是不是处的对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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