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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五

  《游西湖》终于开排了。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战争,战斗的双方,是在省城与“地方势力”之间展开的。省城一方,是以两个导演为主,而“地方势力”,却是以第一导演古存孝为代表的。

  省城剧团,历来把从外面调来的人,尤其是从地县一级调来的,都统称为“外县范儿”。所谓“外县范儿”,就是与土气、小气、俗气、稼娃气相关联的。无论生活还是演出,都是为西京本土成长起来的人所瞧不上眼的。西京人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即使早先他们也是从外县招来的,只要打小是在西京学的戏,那也是要高出外县人一头搭一膀子的。尽管从外县调来的都是尖子,但进了这个门楼子,也就都矮人一等了。这些年,据说光从外县剧团调来的副团长,都十好几个。一般能在团里当副团长的,也就是业务尖子了。有人把这种副团长叫“弼马温”,也有叫“挽笼头”“穿牛鼻绳”的,反正就是套个紧箍咒,图好管理、能留人才而已。忆秦娥就属于这种“弼马温”之一。从西京本土成长起来的人,嘴边常挂着一串话:“别看你在外县是个什么‘弼马温’团副,芝麻粒儿大的官儿都算不上,西京城的市民都是科级呢。你来,就一个‘拾鞋带’的。即使跑龙套、穿丫鬟,还得把马朝后抖。前边领头跑的大龙套、大丫鬟,还有团里的老娘伺候着呢。”忆秦娥一来,先给安了个李慧娘A组,自是炸了锅了。只是忆秦娥听不到任何信息,不知道已经处在危险之中而已。

  古存孝倒是看明白了。尤其是跟团上两个导演,较量过几回合后,他就知道在这里当导演,可不是他娘“闹着玩儿”的。但不好玩,也得玩下去,毕竟团长单仰平是支持自己的。尤其是忆秦娥还是自己要来的。不给娃打打气,撑撑腰,兴许一个戏倒下去,就再也扶不起来了。算是把一个好苗子,就彻底毁了。其实他与那两个导演的矛盾,就在对戏的认识上。他坚持,要一五一十地照老传统排。过去艺人怎么演,今天还怎么演,连一个动作都不能变。而团上那两个导演,一个是移植样板戏出了名的,一个是从上海进修回来的。他们都觉得不能老戏老演,得适应今天的观众,必须加快舞台节奏,不能一招一式地慢慢比画了。甚至在音乐创作上,还要加电声乐队,加什么架子鼓。服装也要改良。舞美也是希望弄得“人间天上的美轮美奂”。“一桌二椅三搭帘”的老演法,他们统称为“外县范儿”,说是再也不能在省城舞台上复活了。他们坚持,这是到全国的舞台上去打擂台,不能丢了一个省的人。更不能跌了一个剧种的份儿。

  古存孝也是一让再让。但一些根本性的东西,他还是在拼着老命地坚持。这种坚持,逐渐转化为一个又一个的笑料,在严肃的排练场,他渐次跌落成不断引起哄堂大笑的“跳梁小丑”了。他说演员上场,必须坚持老台步,先在幕帘内,喊一声“尔嘿”再出场。男的要亮靴底,女的要“轻移莲步水上漂”。而那两位导演,死坚持要去掉“尔嘿”的“怪叫声”。出场也不准一摇三晃地慢慢“拿捏”“摆谱”,得把更多的戏,让给矛盾冲突和好看的舞蹈。唱腔也是要加进流行因素,凡唱得太慢的拖腔,都一律要改良。这不仅让古存孝不能接受,而且也让忆秦娥无法适应。她几乎一唱,旁边就有人发笑。一开口道白,也有人做捧腹状。都在一边指指戳戳地喊叫:

  “看看这‘外县范儿’!”

  “快看这‘外县范儿’!”

  忆秦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只能用手背挡着嘴,见人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有人就说,团里咋调来个傻子,还唱李慧娘A组呢。

  古存孝最近也特别地不顺。解放前娶的二老婆,也是唱小旦的,几十年都不联系了,结果他们在北山把戏唱红火时,闻风找来了。这个女人在解放后,跟人是结过婚的,又离了。他导演的《白蛇传》《杨排风》,在北山演得最红火时,是吹口气都能把灯点着的。人的事业顺,精气神就足,也特别需要女人,他就稀里糊涂地跟找来的二老婆,又过在一起了。可没想到,最近大老婆也找到这偏厦房来了。大老婆是“文革”中离的婚。那阵儿批斗旧艺人,他在关中的一个地区剧团看大门,每天脸上被画得五马六道的,这个组织借去批几天,那个组织借去斗几天,都是为了吸引人,弄得他反倒比那些“当权派”的“台口”还多,还红火。大老婆也就是那个时候跟他离的。按她的说法,是因为她长得有些姿色,被一个工宣队的头头踅摸上了。她不跟古存孝离,那头头就想方设法地要把古存孝朝死里整呢。她才这边离了,那边结的。直到几年前,那人得癌症死了,她才一个人又单吊起来。虽说是大老婆,可年龄跟二老婆也差不多。大老婆过去是一个盐贩子家的小姐,亲娘死后,她爹又娶了一房,在家里不遭待见,有一次连着看了古存孝演的几本小生戏,半夜就跟着他跑了。古存孝那时小生唱得那叫一个红啊!二老婆是另一个戏班的当家花旦,他们在几个庙会上,唱过几次对台戏,也相互有点眉来眼去的倾慕意思,被班主发现后,为了挖人,就硬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了。那时一个名角儿,娶两房太太,也不是啥稀奇事。解放后,二房是自己离开的。两个女人,过去就不睦。现在又搅和到一起,一顿饭没吃完,就把他的煤油炉子扔到院子里了。晚上,还都抢着朝仄床上睡。整得他,只能在地上窝蜷着。得亏还没大闹起来,要是大闹起来,不定还要招派出所人来抓流氓呢。

  古存孝是真怀念在宁州剧团的那些日子,虽然开始也受些憋屈,可自打朱继儒管事后,他就一直活得很滋润。作为一个肚里装着好几百本戏的老艺人,他最向往的日子,一是被“三顾茅庐”;二是当“座上宾”;三是排戏一切由自己说了算。演员怎么上场下场;在场上来回怎么调度;做些什么动作;唱些什么板路;用些什么道具、布景;穿些什么服装;戴些什么盔头、首饰、簪花,都得自己说一不二才行。他太怀念在北山会演的那些日子了,《白蛇传》一炮打红后,他在团上,简直享受的是“王者师”待遇。朱继儒团长不仅啥事全跟他商量,而且吃的喝的,都会考虑周全。大灶伙食差了,朱继儒甚至亲自上街,给他买了冰糖点心,还有桃酥、油旋饼、烧鸡腿、卤猪蹄啥的,啥时想吃,随时都是有东西能朝嘴里撂的。怕他年龄大,饭菜油水不厚,还专门给他买了两斤化猪油。每顿吃饭时,他舀一勺,埋到碗底,别人吃完饭,碗里是汤水两利皮,而他的碗里,总是沁着一汪汪大油的。吃完了,他再用开水把碗浪一浪,吹着喝着,打着饱嗝,那油花花,是眼看着都哗哗流进自己肚子里了。尤其让他感动的是,他最心爱的黄大衣,有一晚抽烟烧了拳头大个窟窿,再也披不出去了。而那一阵,好多场面又是需要披着大衣,才有势的。朱团长就那么了解他的心思,竟然第二天就去给他买了一件新的。晚上全团集合,解决头一天晚上演出出现的问题时,朱继儒竟然当着全团人的面,亲自给他披挂在身了。让他顿时感到,头面有斗大,威风甚至胜过三国戏里的诸葛亮。他发脾气讲问题时,双肩一抖,大衣精准离身。发完脾气,他立马感到,大衣是已经有人给他披在肩上了。那是怎样一种权威权势啊!他古存孝一个眼神,一团人沟子上都长了眼睛。见天晚上,把戏演得浑浑全全的。要不是朱继儒给他立起这样的权威,两个多月的演出,恐怕早都演油汤了。可由于他能说一不二,还别说把黄大衣全抖掉,就是抖掉半边肩,也够一团人两条腿抽筋的了。那两个多月,就硬是把宁州剧团演成了威震一方的名团。忆秦娥、封潇潇等一批青年演员,也就一夜都成大名了。

  羡慕省上大剧团的好,以为到了西京,他也能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结果,屁摔在地上,响都不响了。虽然团长单仰平对自己也不错,可这里毕竟是近二百人的大摊子。安排他住了偏厦房,他问总务科要一块板子,想把床加宽一下,都让年轻科长蹾打了几个来回。问他在山里待得美美的,为啥要朝城里挤?还说:这城里每一块板,都是有下数的,你多要一块,莫非是要我回去把自己家里的床板拆一块,给你扛来不成?气得他眼睛直翻白,还不知说啥好。这样的小事,又不好再去麻烦单团长,就只能用几根长短不齐的棍,把床朝宽扩了扩算了。到了排练场,宣布他是第一导演,可又得不到尊重。但凡他一开口,就都是“不行不行”的兜头凉水。开始还没有形成反对的声浪,后来,几乎是只要他开口,就有人说:“你别说话。”还有的端直说:“把×嘴夹住。”他也知道这是欺生,这是对“外县人”的集体制约。可为了忆秦娥,他还是坚持没有发火,没有愤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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