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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胡说啥呢?你那林冲娘子演得扯的,就招了没把眉眼提起来的祸。我给你包的大头,你转过身,就偷偷把水纱和‘提眉带’都松了。眉眼吊拉下来,哪像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夫人,就像个拉娃过场的宋代妇女。你还给娃也讨这巧呢。我告诉你们,唱旦,第一就要过好包大头的关。头包不好,眉眼提不起来,演文戏一扑塌,演武戏,几个动作脑袋就‘开花’了,你信不信?你们演惯了赤脚医生、铁姑娘队长啥的,绑两个羊尾巴刷刷就出去了,还不知旦角是咋唱哩。该好好学点东西了。你们学不学,我也管不了,可绝对不能让好好的娃,再跟着你们学偷懒,学讨巧。你看我咋提眉,你看我咋勒水纱……”

  只听易青娥“哎哟”一声,苟存忠喊道:“咋了?咋了?痛了?不痛还能学成戏。”胡彩香说:“真的勒得太紧了。把娃勒晕了,一会儿咋演哩。”苟存忠还说:“演不成甭演。”并且还在往紧地勒。易青娥就说了声:“不要紧,苟老师,我能行。”但声音明显已经有些发飘了。当苟存忠觉得已经勒得万无一失时,才说:“上泡泡。”“泡泡”就是插在头上、鬓上的各种装饰品,行话叫“头面”,也有叫“头搭”的。有金钏、银珠子,有玛瑙、祖母绿,还有红花、绿叶的。听苟老师讲,过去大牌名演的一副“头面”,能值好几十万呢。现在都是用玻璃制成的,奇形怪状、五颜六色地闪闪发光。但戴在头上,立马就能使演员神采飞扬起来。虽然“烧火丫头”杨排风,头上那些金的、银的、玛瑙、翡翠戴得少些,可依然还是花枝烂熳,凤眼如炬的。易青娥直到很多年后上妆,感觉都再也打扮不出那次的俏丽模样了。

  头是真的勒得太紧了,还没到上场的时候,易青娥就在后台吐了两次。胡彩香还给苟存忠求了一回情,看能不能把水纱放松点。苟存忠还是那句话:“你要想让娃一上场,大头就开花在舞台上了,那你就松么。这是演武戏啊!我们过去都是从这儿过来的,肠肚都能吐出来。可你不能松,一松,上台就完蛋,知道不?”

  易青娥撑着,忍着。她觉得有今天的机会太不容易了。她必须撑下来,为苟老师、古老师、周老师、裘老师、胡老师、米老师、宋师、朱主任,还有在很远的地方坐监的舅撑下来。当然,更是为自己撑下来。她已是满十五、进十六岁的人了,娘说她在这个年龄,都被抽去修公路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啥苦是不能吃的、啥罪是不能受的,虽然头是炸裂着痛,但比起这几年所受过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易青娥必须坚持。易青娥今晚绝对不能丢人。

  《打焦赞》的“大开场”唢呐吹响了。

  苟存忠老师在她身后又嘱咐了一句:“娃,稳稳的,就跟平常排练一样,不要觉得底下有人。也就你苟老师一个人在看戏哩。记住:稳扎稳打。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好武旦!上!”

  易青娥就手持“烧火棍”,一边出场,一边“嗖”的一下,将棍抛出老远。然后她一个高“吊毛儿”,再起一个“飞脚”,几乎是在空中,背身将“烧火棍”稳稳接住了。再然后,又是一个“大跳”接“卧鱼”;再起一个“五龙绞柱”加“三跌叉”;紧接“大绷子”“刀翻身”“棍缠头”;亮相。底下观众就一连声“好好好”地喊叫起来。

  在出场以前,易青娥还觉得头痛欲裂。可一登场,尤其是唢呐一吹,铜器一响,观众一叫好,好像头颅都不存在了一样。剩下的,就是老师教的戏路,就是开打,就是亮相。除此以外,易青娥几乎啥都不知道了。与焦赞的第一个回合下来,苟存忠老师和胡彩香、米兰老师,早已等在下场口了。她一进幕条,苟老师一把将她抱住说:

  “好!我娃绝了!好!比平常任何时候排练都好!稳住。尤其是脚下要稳住。武戏就看脚底哩。你脚底很稳当。再稳一些。心要放松,就跟耍一样,耍得越轻松越自在越好。我娃成了!绝对成了!”

  胡老师给她喂了几口水。米兰老师给她擦着汗。她看见,古存孝老师正在武场面与郝大锤争着什么。苟老师就把她带向上场口了。苟老师说:“今晚铜器敲得乱的,就跟一头猪扔在了一堆碎玻璃上。但你得按戏路走。他能跟上了跟,跟不上了,你不要等。谁也没办法,得了癌症,啥方子都救不了的。”

  易青娥再一次上场了。由于苟老师不断地给她树立信心,她就越演越轻松,越演越顽皮了。在跟焦赞对戏时,连累得气喘吁吁的周存仁老师,也给她耳语了一句:“好,娃没麻达!再朝轻松地走。”她就越演越自如,越演越来劲了。第一个回合,她特别紧张,还感觉不到武乐队乱搅戏。第二个回合轻松下来,就明显感到,郝大锤的鼓点是不停地在出错。如果照他的套路,戏几乎走不下去。她就按苟老师说的,完全照平常排练的路数朝下演。武场面乱,也就只好让他乱去了。事后有人说,得亏易青娥是新手,只死守着老师教的戏路。要是个老把式,今天反倒会把戏演烂包在舞台上。因为敲鼓佬敲得太离谱了。

  戏终于演完了。当易青娥走完最后一定动作,被焦赞、孟良拉着到台前谢幕时,她感到浑身都在哗哗颤抖着。她听到了掌声,听到了叫好声,有些还是来自侧台的同学、老师。可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得随时都要出溜下去了。刚进后台,果然就栽倒了。胡彩香和米兰一把将她抱住。苟存忠立即给她松了水纱、提眉带。宋师赶快把一碗水递到了她嘴边。她看见,廖耀辉也在一旁执着水壶。她听见,古存孝老师正在跟郝大锤吵架。

  古老师说:“领教了!我古存孝这一辈子算是领教了!还有你这好敲鼓的。高,高家庄的高!实在是高!领教了!”

  只听郝大锤一脚把大鼓都踢飞了出去:“领教你妈的个×,领教了。你个老贼,再批干,小心我把你的都给你打出来。滚!”

  后来的事,易青娥就不知道了。因为她晕倒后,是几个老师把她抬到服装案子上去的。连她的服装,都是老师和同学一件件脱下来的。头饰,也是好多人帮着拆卸的。就连脸上的妆,也是胡老师用菜油,一点点擦下来的。她是被“包大头”给彻底包“死”过去了。在卸妆的时候,她还听苟老师讲:

  “旦角最残酷的事,就是‘包大头’了。尤其是武旦,那就是给脑袋上刑罚呢。勒得缺血缺氧,你还得猛翻猛打。过不了这一关,你就别想朝台中间站。”

  这天晚上,易青娥感受到了一个主角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极端绞痛。但也体验到了一个主角,被人围绕与重视的快慰。这么多人关注着自己,心疼着自己,那种感觉,她还从来没有体味过。她觉得,脑壳即使勒得再痛些,也是值得的。

  并且,她第一次听到了领导的表扬。是朱主任说的:

  “这娃出来了!我说了吧,只要是好锥子,放到啥布袋里,那尖尖都是要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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