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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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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东西,说我反对毛主席呢,我咋就反对毛主席了?你还是半地主出身,我正宗贫农。你黄正大戴的黑纱,我也戴的黑纱。你黄正大胸前戴的白花,我也戴的白花。我扎花圈架子,不比谁扎的少。你还背着个懒汉二流子手,到处胡球转呢。都休息了,你能回家朝躺椅上一躺,让老婆捏脚捏腿哩。是有人看见的,说他腿转肿了。可你毕竟是在躺着享受啊!还是异性在捏哩。那不算搞娱乐活动?我回家轻轻敲几下鼓,舒舒筋骨,又没敲‘欢音’,还敲的是‘苦音’慢板哩。那哀乐都能放,‘苦音’咋就不能敲呢?更何况我是在书上敲,又不是在鼓上敲的。人家公安局人都说,我说的不无道理呢。俗话说: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我关了门窗,悄悄在书上敲几下,把你黄正大哪根神经给闯了?你要把我朝局子里送呢?哈东西,我跟你狗日的就没完。” “好了好了,你是马蜂窝捅不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走了,你愿骂谁都行,反正跟我没关系。” “滚,快滚!” 胡彩香老师就走了。 一直憋在床底下的易青娥,慢慢钻了出来。 只听她舅又在嘟哝:“这个死疯婆娘!” 胡老师给舅买了半边烧鸡,放在桌子上。舅把唯一的鸡腿掰给了她。她说不饿,舅说陪舅吃。 易青娥就陪着舅,吃了一个烧鸡腿。 舅说:“你早点睡去。” 她就又回防震棚了。 她刚躺下,就听院子里有了鼓板声。那是从舅房里传来的。尽管门窗都紧闭着,但整个院子还是在一种急促的鼓点声中,显得躁乱不安起来。 易青娥听有人在帐篷外边骂:“狗日胡三元疯了。” 舅的确有点疯了。这天晚上,他整整敲了一夜。敲得防震棚里没有一个人不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的。有人甚至说:“这就应该关在大牢里,永世别出来。” 易青娥一夜也没睡着,倒不是被鼓声吵的,而是担心舅又会出啥事。 第二天早上,黄主任又为舅开了会。 会是在后院防震棚里开的,连学生都参加了。 黄主任说:“胡三元的事,组织上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给了出路,没有判刑。但没有判刑,不等于说没有犯罪。更不等于说他胡三元错误不严重。经组织研究决定:对胡三元给予开除留用一年处分。上级批复是:同意。胡三元鼓是不能敲了。开除留用期间,团上决定,让他下厨帮灶,打扫卫生;演出时拉景、搬景,以观后效。” 开会没让她舅胡三元参加。 对组织的决定,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易青娥虽然没听懂有些话的意思,但她知道:舅是可以留在剧团了。只要舅在,她就觉得腰杆硬了许多。 舅真的到伙房帮灶去了。 伙房在前院,跟练功场连着。伙房有两个做饭的。过去剧团只四五十个人,两人能忙得过来,后来几十个学生回来,伙房就忙得拉不开栓了。几乎每天都要安排帮灶的。但那都是临时的,一个月几乎轮不到一回。舅却是长久的。不仅要帮灶,做两顿饭,而且早上还得起早打扫卫生。晚上只要有演出,他还得上台搬布景,活活能忙死。但谁让他是开除留用人员呢。黄主任说,开除留用期间,就看表现好坏了。要是表现不好,一年满了,就彻底开除。 舅无所谓表现好不好,反正过去就起得早,要练手艺呢,现在起得更早。先敲一阵鼓再说。说鼓,其实是书,敲书的声音比鼓声小得多。敲完书,他就拿把大扫帚,把前后院子都一划拉。前后院子被防震棚占去不少,因此,只半小时,就把两个院子都划拉完了。扫完院子,他再进伙房帮忙做饭。 灶房大厨叫宋光祖。二厨叫廖耀辉。 他们的名字都响亮得很。 大厨是部队下来的,说肩膀摔断过,一变天,半边身子都痛。 二厨来历比较复杂,说是曾经给一家大地主做过裁缝。后来跟地主的小老婆勾搭上了,有天正跟那女人“胡捏揣”呢,被东家发现,差点打了个半死。逃出来后,就改行做伙夫了。 听说1955年剧团成立时,廖耀辉就来做饭了。宋光祖还是后来转业回来的。但因宋光祖出身鲜亮,就做了大厨,其实也就是在伙房管点事而已。 她舅去,主要是烧火、刷锅、洗菜、择葱、剥蒜,打啰唆。不过不久,舅就开始切菜,剁各种馅儿了。舅手上特别有功夫,切菜、剁馅儿,还是跟敲鼓一样快。大家老远听到切、剁声,就知道是胡三元上手了。 除了帮灶,只要有演出,舅还得上台搬景。舅那张嘴依然不饶人。他在舞台边上搬景,眼睛盯着台上,见人唱不好,演不好,乐队敲不好,弹不好,拉不好,还是忍不住要骂一声:“一群烂竹根!”为这事,有人又告到了黄主任那里。黄主任又给他敲了警钟,拧了螺丝。舅再上台搬景,就故意给嘴上贴了白胶布。反正永远都弄得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不管怎样,只要舅在,易青娥的底气就壮了起来。最近练功,精神头也来了。无论别人咋看、咋说她舅,她都装作不知道。她就一门心思地练着功、练着唱。连不待见她的老师,都不得不表扬她说:“易青娥最近进步很明显。双叉完全拉开了,腰也自己下下去了,‘虎跳’能连起来打五六个了。”并且还让她给同学们做示范呢。不过,大多数同学都很是不屑地看着她。她做完动作,竟是一哇声地提起了意见。有的说她腰猴着;有的说她屁股撅着;有的说她脚尖都绷不直。楚嘉禾干脆学一些老师的话说:“鸡骨头马撒的,动作太难看了。”带功老师还批评了楚嘉禾,说她不谦虚。 不管同学们怎么鄙薄,易青娥也不计较,她也不敢计较。不过就是少跟大家在一起罢了。她一天到晚都穿着那身练功服,回防震棚待着不舒服,就一个人钻到功场里闷练。开始还有人阻止,后来,也就慢慢没人管了。 尤其是入冬后,防震棚冷得撑不住,一到半夜,就跟住在野地里一样,风一刮,人就想朝地缝里钻。有些胆大的,就回家去住了。必须吃在防震棚、住在防震棚、工作在防震棚的要求,越来越成耳旁风了。特别是她舅回来以后,一个人住在房里,不受风寒不受冻的,启发了好多人。都说,咱还弄得没有胡三元会享受了。很多人就明目张胆地搬回去了。黄主任还要求过几次,可不顶事。只有学生还不敢朝回撤。直到有一天,一半以上的人都冻感冒了,黄主任才同意大家搬回去了。不过要求晚上得派巡逻的,一有情况,听到哨子声,都要立马朝防震棚里跑。再后来,风把防震棚的布全撕烂了,栽的桩也不见了,闹了好长时间的地震,才算烟消云散。 易青娥在这个冬天,不仅功夫大长进,而且,唱腔也不荒腔走板了。胡老师的确给她下了很大的功夫。前前后后,给她教了三大板完整唱段:有秦腔的,还有京剧的。胡老师是一字字、一句句,甚至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帮她细抠着。 有一天,她舅把这几板唱腔听完后,怔了许久说: “娃,你这一辈子,舅不记挂都行。可就是不敢忘记了你胡老师。” 就在胡老师正给她教《杜鹃山》里柯湘的唱段“无产者等闲看惊涛骇浪”时,胡老师的爱人回来了。 易青娥知道胡老师是有爱人的,家里还有照片。听说是在一个国防厂里当钳工。单位都是信箱号,没有具体名称的。一年就一次探亲假。这次是回来过年的。 没想到,这趟年过的,竟然能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来。差点没让人家把她舅的腰打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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