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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易青娥终于考上剧团了。不过,她知道,这是她舅的功劳。据说为这事,她舅还骂了乐队敲扬琴的。那个敲扬琴的大概说了一句:“胡三元那个外甥女,音准有些麻达呢。”他就捎话给人家说:“让这孙子少批干。敲个烂扬琴,张得嘴就没了收管。再乱批干,小心舌头。”吓得那人就把嘴夹紧了。

  据说最后开会研究定人时,黄主任宣布了几不准:首先是不准任何人,在办公室外的窗户下来回走动、偷听;第二是坚决反对走后门。可她舅偏要去来回晃荡。时不时地,他还要把里面的评委挨个盯上几眼,弄得每个人都很不自在。气得黄主任也毫无办法,直叹气说:“胡三元这货,还得开会修理呢。”

  一接到录取通知,易青娥说要回去一趟,她想娘了,也想那三只羊。她舅却不让。说一应手续,他捎信让公社的人就办了,要她麻利开始练功、练唱。舅说:“你得笨鸟先飞,懂不懂?你没看这次参加考试的,有多少干部子弟呢。干部子弟平常都吃得好些,饭里油水大,身体就有劲道。人又聪明,容易开窍,随便练一下,就跑到人前去了。你要乘人家没开班,加紧先打点基础。等人家都来了,你就跟不上趟了。唱戏这行,没啥窍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别听那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瞎掰扯:一会儿批业务挂帅,一会儿批白专道路的。没本事,混在这行球不顶。”舅说话跟九岩沟人一样,就爱带个球呀球的,对谁也不婉转。那天舅给她说了很多很多,最要害的,其实就一条:

  “一辈子要靠业务吃饭。别跟着那些没本事的人瞎起哄,胡架秧子。其实他们心里,对有本事的人毛着呢。就像黄正大,他就毛着舅哩。”

  黄正大就是黄主任。

  舅说:“他见了我胡三元,有时也还得绕着走呢。没办法,谁让咱这技术太硬邦了呢。离了咱,地球就真的不转了么。反正说上天,说下地,这就是个唱戏单位。戏唱不好,鼓敲不好,胡琴拉不好,球不顶!”

  易青娥开始练功了。练功服还是胡老师给找的,说是她过去练功时穿的。

  那天,易青娥见胡老师发那么大脾气,开口闭口骂她舅臭流氓,还赌咒发誓地说,要把她舅弄到公安局去,吓得她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结果,啥事也没出。舅还是整天在练他的鼓。胡老师每天晚上,还是照样来拉她过去睡觉。有时还给她买冰棍吃呢。睡在床上,胡老师还是一个劲地骂她舅臭流氓,骂米兰骚狐狸。可第二天打开门,还是照样练功,练唱。见了米兰,也一样打招呼。并且时不时的,俩人还勾肩搭背地走几步。这就让易青娥咋都有些看不懂了。舅倒是永远看得那么明白,说:“疯子,就是个女疯子。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少招惹疯子就是了。”

  练功也是胡彩香在教她。第一天,胡老师就把她的腿一下扳得走不动路了。

  易青娥才满十一岁,可在乡下,放羊、打猪草、砍柴、背粪,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到剧团来,听说很苦,但没想到会这样苦。为了把腿筋拔开,胡老师让她面对一堵黑乎乎的墙坐着。然后把她两条腿顺着墙壁往开硬掰,说这叫“劈双叉”。本来把腿分得太开就痛,谁知胡老师还要给她屁股后边放一把椅子。胡老师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根棍,这儿戳一下,那儿敲一下,像看犯人一样,监视着她劈。坐一会儿,胡老师还要把椅子朝前推一推。易青娥的腿就越掰越开了。胡老师要求,要尽量把腿撕成一字形,尤其是裆部,能贴住墙,那才算是把腿筋拔开了呢。胡彩香和另外一位老师试着给她扳了几回,企图让裆部撕得再开些。直到把她扳得痛晕过去,她们才松开手。只听胡老师说:“这娃骨头又贼又硬的,还得下重手呢。”吓得她当下浑身直打冷噤。第一天只劈了半小时。胡老师说:“以后还得加码,每天至少得一小时,腿筋才能慢慢拔开。”易青娥想哭,想喊,但爹不在跟前,娘不在跟前,只有舅在。可舅在练功上,却没有丝毫痛惜她的意思。她就只好在半夜时用毛巾捂着脸,让眼泪一滴一滴朝肚子里流。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天,易青娥在排练厅里边的黑拐角练劈叉。胡老师帮她把腿掰开,又在她屁股后边放了几块砖顶着,让她别动,自己就去排戏了。前边排练厅里,正排着一个小戏,叫《大寨路上一家人》。易青娥先听见她舅的敲鼓声,后又听到铜器声,再又听到笛子、胡琴、演唱声,后来就骂起来了。是她舅的骂声:“排辣子呢排,都牛拽马不拽的,哪像个排戏的样子。这热的天,把人弄到蒸笼一样的排练场,是捂痱子来了?领导都死完了,戏排成这样,眼瞎了,看不见。我一天真正是提着夜壶伺候球哩。”只听“当啷啷啷啷……”一阵大锣抢地声。一个男人就撇上了火:“哎,胡三元,你把嘴放干净些,谁是夜壶谁是球了?”只听她舅说:“没跟你说。”那男人问:“你跟谁说了?今天得把话说清楚:谁是夜壶,谁是球?”她舅又大声嚷嚷了一句:“都是夜壶!都是球!一群烂竹根。爷还不伺候了!”这一下,排练厅就炸了锅。好像有一群人都在质问她舅:“你是谁的爷?”“你胡三元给谁当爷呢?”很快,易青娥听到,有人把她舅那一溜鼓给掀翻了。锣、镲、钹,霍啷啷在地上响成一片。紧接着,就听到黄主任来了,直喊:“开会,开会,马上开会解决问题!”

  排练厅就变成会场了。

  易青娥蹴在拐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知道开会是啥意思了。这样的会,她在老家,见大队也开过。但被开的,不是她家里人,而是队上的保管。半夜时,保管偷着把生产队的洋芋背了半背笼回家了。开会时,还让他把背笼里的赃物一直背着。先是批斗,后来就有人动手打。他一颗门牙,都让愤怒的群众几鞋掌给抽掉了。她站在小学操场边上远远地看着,倒也不怕。因为被打的不是自家人。可今天这会,搞不好要开到她舅的头上,她的心就抽起来了。尤其怕开着开着,也有人上去,拿鞋掌抽了舅的门牙。舅的两颗门牙,本来就比别人长得长些。平常他是得使劲抿着,才能用嘴唇把牙包住的。

  会一开始,黄主任先了解情况。一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把枪口对准了她舅。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下午太热,排练场仅有的一个吊扇也不转了,有人排戏就摇着蒲扇上场了。该做的动作不做,该唱的也不好好唱,完全是走过场。行话叫“过趟趟”。她舅胡三元气得几次扔鼓槌,嘴里也不干不净地乱骂起来。开始大家还都忍着。后来,她舅又是夜壶又是球的,尤其是把大家都比成“烂竹根”,一下犯了众怒,有人就要上去掴他的嘴掌。混乱中,鼓也被掀翻了,吊镲撑子也被打倒了。她舅还拿起牙板,磕了谁一下,好像还见了血。这会自然就开得热气腾腾,甚至有点火冒三丈了。

  开始易青娥还听她舅在反驳,说排练场纪律太不像话,简直像是过去逛庙会的。可终因寡不敌众,最后问题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了。有人揭发说,胡三元今天一进排练场,气就不顺,对排《大寨路上一家人》有意见呢。他发牢骚,说不该成天就排这号破戏。开排了,他又故意刁难演员,嫌没看他。你个敲鼓的,好好敲你的破鼓,凭啥要演员开唱时,先看你的手势?你算老几?你以为你个敲鼓佬,就成“顶梁柱”“白菜心”了?这是旧艺人、旧戏霸作风,早该扫进历史垃圾堆了。还有人批判他说:“胡三元业务挂帅思想很严重,动不动就说大家是‘烂竹根’,好像就他这一根竹子长成器了似的。我们必须狠狠批判。要不然,大家就都被他塞到烟筒里抹黑了。”

  易青娥也不知劈着叉的双腿,是啥时收起来的。开始她还蜷缩在墙拐角。后来,听外面阵势不对,就干脆钻到一片烂布景里躲起来了。外面的会,在这里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她熟悉的声音里,胡彩香、米兰都没说话。她还生怕胡彩香说话了。胡老师不是口口声声,要把她舅这个臭流氓送进公安局里去吗?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呀!可胡老师一直没开口。会中间,黄主任好像还点了她的名,叫她说几句,她说她牙痛,到底没说。米兰也没动静。

  会开到最后,是黄主任讲话。他声音很大,有好多意思她听不懂,但不是啥好话,她明显能感觉到。黄主任说:“你个胡三元,是屡教屡犯,屡教不改(易青娥那时把这话听成了‘驴叫驴犯,驴叫不改’。她还犯嘀咕:领导怎么骂她舅是驴呢)。你看你一年,要犯多少次错误?你以为你都对?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大家一声吼,都群起反对你,总该不是我黄正大又把你冤枉了吧?动不动骂群众是‘烂竹根’,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千年的何首乌,万年的长白参?天底下就你能行,就你最金贵,是吧?这就是典型的白专道路、天王老子第一的思想在作怪嘛!你以为你那几下鼓,就敲得没人能比上了?听说省上戏曲剧院敲鼓的,都不在你眼里放了?胡三元哪胡三元,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搞不好,你的问题,可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了。我黄正大就是想挽救,也无能为力啦!痛心哪!大家得给他猛击一掌,该是让他好好清醒的时候了……”

  黄主任的话,讲得很长很长。易青娥藏在烂布景里,差点没憋死过去。直到会散,胡彩香来找她,才把她从里面弄出来。回到舅房里一看,她满脸抹得跟花脸猫似的。布景上的五颜六色,全都染在她身上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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