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刷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
"家杰,你在想什么?"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
"记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坦断壁。一片荒废景象。"
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
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痕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地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
"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轻声地吟着他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好。她睁开眼问:
"我睡着了吗?"
"你疲劳了。"
"不,我一点也不疲劳。"
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
"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
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些专有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