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平
青:最近,我看一篇小说,是谌容写的,叫《懒得离婚》,挺有意思的,觉得有些话要说。
平:原来你把我找来便是专门为一篇小说,真是难得。现在碰到一些朋友,云及小说之事,都一个个疲塌塌的,写的评的,都言没劲。
青:因为我们面临的是文学的疲软时代嘛。
平:对,疲软的时代。可无意中翻看《小说选刊》发现了这一篇,居然一口气读完了。也许是题目吸引了我:懒得离婚,说实在的,关于这方面我们听到的几乎全是离婚的消息,朋友的,名人的,离了的,正在离的,离不了的,可谌容却这样写:懒得离婚,新鲜。
青:这倒不是作者在故意制造阅读效果,而是生活的现实便是如此。谌容能够拨开社会舆论的迷障,冷静地把握住人们的社会心态,充分显示了写实小说认识生活能力的深化。
平:不论舆论怎么看好那些探索的超前的新潮的先锋小说,我总认为写实小说一直是新时期文学的中坚所在。尤其近年来整个小说陷入滞顿的困境之后,写实小说更应该也更可能显出它的优势来。
青:人们起初指责写实小说,并不是说这种小说形式已经过时,已经失去它的生命力,而是因为那时候的写实小说它理解生活的肤浅和简单,不能够真正地还原出生活的原生形态。而往往只是图解式或宣谕某种概念和理想。
平:其实,写实小说有着一种永恒的生命力,尤其是在我们处于这个变革开放的时代,它更应发挥认识生活贴近现实之特长,及时传递社会的生存形态和生存心理。事实上,在先锋文学和通俗文学前后左右的夹击之下,写实小说也逐步调整观照生活的焦距,使之更好“诉诸生活本身”。
青:这些年来出现的《桑树坪纪事》、《厚土》、《新兵连》、《风景》、《烦恼人生》、《伏羲伏羲》等中篇小说都在不同程度和层面上深化和强化了写实小说的“写实性”,丰富了新时期写实小说的内容。
平:但上述你所说的小说在写实的程度上还不是最贴近现实生活的作品,它们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历史的文化的背景的力量来强化写实的意味,当然《烦恼人生》除外。
青:一些作家之所以回避现实,并不认为是不愿意与现实生活拥抱,而是缺少正视现实的艺术勇气和艺术能力。由于现实生活处于一种动荡变化的过程中,能够及时透视纷纭复杂的生活表像捕捉到隐藏在表像之后的人们心态,并非是一种易事。它除了需要敏锐的社会感觉之外,还需要对生活的持续的热情和洞察的明细。
平:这就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因此,我们实在不必去贬抑写实小说而去抬举其他类型的小说。
青:像《懒得离婚》这样的小说在今天就显得更有意义。这部小说不仅在今天的整个写实小说里别具一格,而且对谌容的创作而言也是一次进步,至少在对生活的认识上她已经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方位。
平:在《人到中年》等小说中,谌容是以一种浪漫主义的理想态度来观照生活,面对生活里的种种苦难、困厄、不幸、烦恼,陆文婷总是以一种少女初恋般的热情肩担生活的重负,忍受生活的磨难,毫无怨言甚至没有疲烦之感。这是因为湛容和陆文婷的精神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思想天国之中,现实生活的艰辛、枯燥、沉闷只会映衬得那个虚幻的理想更加神圣更加迷人。说得不客气些,以这样一种空洞的理想来满足心灵的渴求,无疑是对情感的欺骗。
青:人们之所以老觉得写实小说不真实,老觉得它做假,甚至有的作家按照生活的真人真事写的小说也有人觉得不真实,这倒不是作品中的生活画面不真实,而是由于生活态度的虚伪所致。总是用那种真诚的或虚伪的浪漫激情编织虚无飘渺的理想天国或矫饰严酷的生活现实。
平:《减去十岁》的写作,是谌容对这种生活态度和文学情绪的一次反动。她已经觉察出那种激情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于是她从那个美妙的幻想中走出。要寻找一种新的把握生活的方式。在《减去十岁》中,她彻底摒弃理想主义的浪漫情绪,而以一种与浪漫情绪截然相反的幽默反讽的情绪来表现生活,“减去十岁”的呼唤,激起了数以亿计的共鸣。这是一篇以貌似荒诞的形式出现的小说,然而在其把握社会心理真实和时代情绪的焦点上,却获得出乎意料的成功。
青:自然,《减去十岁》作为谌容对生活认识的一次调整由于是以反抗浪漫情绪为其出发点的,因而更多地染上了愤世嫉俗的色彩,对生活心态的理解和表现仍有简单化和漫画化的特点。而《懒得离婚》则进入到一种新的境界,它既摆脱了浪漫情绪的缠扰,也洗刷了那种刻意嘲讽的喜剧油彩,也就是说它从那种简单的悲剧模式、喜剧模式挣脱出来,以一种新的审美视野、情绪取向来观照生活。
平:很有道理。影响写实小说作家认识生活理解生活一个巨大的干扰便是我们曾经倍加推崇和赞颂的所谓悲剧和喜剧的审美模式,尽管这两个模式是相反而成的,但其思维形态上却是一致的,就是把生活形态简单化、概念化,歪曲生活本来的原生形象。只不过一是以对英雄的赞颂作为规范,一是以对英雄的戏弄作为原则罢了。其实,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为英雄存在,也不是为小丑设计的。
青:《懒得离婚》便不再是简单的英雄悲歌和反英雄幽默喜剧,而是一曲严正的生活之歌。它从“离婚”这样一个契机作为摄取的切口,共时态地展现了一幅幅有关离婚场景的风情画。这一个个的独立的结构单元便组合为一幅奇异的生活画图,“自从提出离婚,家里没安宁过”,年轻女记者方芳便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开始采访,而最终得出的结果却是“懒得离”,这不仅出乎方芳的意料,也超出了我们的阅读经验。
平:《小说选刊》编后语道出其中的奥秘:“结了婚而又不‘凑合’的人们得预备下无穷的热情,勇气、耐力和智慧。”作为小说的主体人物的刘述怀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话:“我佩服那些离婚的人,他们有勇气,他们活得认真,他们对婚姻也认真。我嘛,虽说家庭不理想,……嗐,看透了,离不离都一样,懒得离!”
青:这不仅仅是一种中年情绪,而且还道出了这个时代的心理症结:活得不认真。懒得离婚实际只是疲软心态的一个表现和一种写照,它实际上捕捉到一种与社会本质一致的心理共同状态,从而传达出整个时代精神疲惫困顿的心境。
平:处于这样的氛围之中,刘述怀虽然与妻子张凤兰同床异梦,虽然对孟雅平极富好感,但宁愿凑合着过,也不愿认真地去离婚以求幸福。
青:我们也很难去责备他,他何尝不想生活得好些,但所处的生活之网便不给这种便利与自由。但反过来说,他也就是缺少冲决罗网的精神,向这种“网”妥协,又无形潜加“网”的牢固。而这样一种疲软的生活态度对改革时代所需要的开放意识,认真精神是一种严重的腐蚀。
平:所以说,谌容虽然在小说中始终是采取一种客观的冷静的旁观态度,但渗透其中仍是那样强烈的现实精神。这种现实精神又不再是那种浪漫精神和反讽精神。浪漫精神实际是对现实的逃避,反讽情绪则是对现实的反动,它们都不是置身于现实之中认真地对待现实,都缺乏一种现实精神。
青: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懒得离婚》是写实小说的一次新的开端。
平:自然这次开端也并非是十全十美,作家为了强化小说的现实精神,扩大小说的辐射面,显然受到了时下颇为流行的社会问题报告文学的影响。也许作为一种现实精神,写实小说与此类报告文学都应该拥有。我们的写实小说都需要这样一种精神。但在文体形态上,谌容虽然有意借鉴结构现实主义的写法,但那些小小单元的组合与时下流行的“宏观”报告文学更为相似。
青:也许作者正是故意制造这样一种纪实的阅读效果哩!那个年轻女记者方芳的出现,显然是用来与中年心态的对照来形成反差,但由于写得比较粗反而使小说增加了纪实性。
平:问题是写实小说在今天面对报告文学的挑战,有没有必要对报告文学的一些特性进行认可甚至模仿哩?
青:也就是说,写实小说在今天仍然面临着语言更新和形式创新的问题,它只有熔铸出一套与它自身强烈的现实精神相适应的小说文体,才有可能走向成熟,才可能与报告文学争夺读者。
平:看你激动的。要是有人看到我们如此认真地谈论文学,讨论写实小说,探讨现实精神,也许会觉得奇怪:怎么还那么傻,真没劲。
青:我觉得,面对这个疲软的时代,我们必须克服自身的心理障碍,认真起来,傻一点比懒一点更有生活的意义。
(原载《文论报》1988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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