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根的困惑(2)
“他们把狼弄伤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这些小鬼!”金夏对里根说。
但是里根觉得这种哭声里头有些不对头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种哭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谋深算的暗示,像要对谁传达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对谁呢?里根听不懂他们传达过来的信息,就有些心烦。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在将桌上的六只小玻璃杯摆成一朵梅花,细长的,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透露出阴沉的内心。
“你们家里总是、总是这么热闹?”里根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样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虚伪做作使里根很气愤。不过他到底是不是虚伪做作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将晾出去的被子收进来,说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看上去很平静,两个孩子那种怪异的哭声完全不能使她心烦。
“原先啊,我也没想到会将家建在这里。可是一看到这山,这榕树,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难移啊。有一件事我想问您,里根先生,您能告诉我农场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积吗?近些日子,我被这个问题完全弄糊涂了。”
“我也同你一样,金夏。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无边无际,有时候啊,我又觉得自己连立足点都没有了。我们还应不应该继续买土地呢?”
风声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门外,站在榕树下。从山坡上往下看去,视野开阔,农场里一片阳光灿烂,为什么金夏的妻子说有雨呢?他的目光扫过橡胶林,到达了那个湖。土地令他感到压抑,他有逃离的冲动,也许就像埃达那样走掉。也许金夏住在这里,是为了同他的农场拉开距离?但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帮他扩张土地呢?里根清楚地记得他在谈生意时两眼闪出的贪婪的光,他无法确定他的那种快感到底是什么性质,从他所过的这种清贫的生活来看,他对金钱应该是无所谓的。回转身再看看这所房子,这个巨大的白蚁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里根心头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里的煞星?这个不声不响的、国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这所多年前一位猎人建起的木屋里头,他们是用他们默默的生活姿态来影响自己吗?或者竟是来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两个男孩站在大门那里看他,朝他扬着小拳头。里根想,如果他再回到屋里,他们也许会扑上来打他吧。他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家的那个方向,可是很奇怪,他看不见那所房子了,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根电线杆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他的黄狗从什么地方跑进了视野。
“从这里是看不见你的家的。”金夏说。
里根十分讨厌他说话的口吻。他觉得这个人掌握了自己的一切,正在利用他里根自己的影响力一步步消灭他。他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一定是被这个人消灭掉了,因为从这个山坡上向农场看去,视线里头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
他心里很压抑,就告别了金夏下山。他走了好远,回头一看,还看见金夏站在那棵榕树下抽他的烟卷。也许他在监视自己?很可能在他那虚无的视野里,他里根的身影也被抹掉了。一想到自己被人“抹掉”,里根的心里升起一股惊悸的浪潮。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自己抓住时机,继续扩张农场的土地呢。“能占多大地就占多大地。”他几乎是厚颜无耻地这样说。实际上,他又谈妥了一桩大买卖,准备将他们的橡胶园向北边靠海的地方扩张了。然而看着金夏时,里根怎么也产生不了踏实的感觉。他那细长的身影,他说话时特殊的语调,他身上的灰布衫,一切都太飘忽了。有好几次他想向他打听他的国籍的事,但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因为觉得太不合适了。怎么好意思打听金夏这样的人的来历呢?
“里根先生,您好!”
是那个女孩子,她的姐姐在海湾那里淹死了。他本想敷衍两句后躲开她,可是他发现这个小个子姑娘用一种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有求于他。她也是农场工人,穿着那种厚重的工作服,文森特生产的、经过改进了的工作服。现在这种衣服上面几乎没有扣子了,穿脱十分容易。里根记得她在姐姐下葬那天哭得眼睛出血了。
“没有困难吧,孩子?”他和蔼地问道。
“姐姐是游泳的老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啊?”里根一阵头晕。
“农场里所有的事都走极端,她也是。我们的父母都是有钱人,他们分居了,住在北方的别墅里头。您的农场真美,里根先生,太美了,姐姐也这么说。”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姐姐还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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