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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梅迎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梅迎这个年龄。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梅迎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焦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焦不知熬过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西地兰。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躲在那里。

  老焦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干什么?”梅迎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西地兰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强硬地拒绝,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焦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焦有“士为知己者用”的欣慰。

  梅迎接过这只在老焦手里煨了许久的西地兰,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西地兰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焦如海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识记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郁臣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逸的心脏,在来自西地兰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焦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梅迎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焦如海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九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焦,这样就不必瞎忙。楼梯上没有老焦,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工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焦如海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焦如海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焦给零碎了!”工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工兵要为老焦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焦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边,像灯笼的流苏。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

  “不可。”工兵果断地伸手拦住:“军装不能给他穿。这里有原则。”

  工兵回到自己屋里,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这是用火焰驹的皮毛缝制的,黑亮如沥青。“把这个给他铺上,一道烧了吧。心脏病啥的我不懂,关节炎可是知根知底。这个顶管事!”

  阿随终于痊愈了,并且奇迹般地凭着它那只有广东香肠长短的小肠,长成一条毛色灿烂的大狗。它对四位主人忠心耿耿,梅迎在路灯下读书的时候,阿随会温顺地蜷在脚边。轮到一页读完了,刚要翻动,阿随猛地抬起头来,咻咻吹着微湍的气流,将那一页书轻柔地掀过去……

  狗的任务已经完成,工兵要清理狗圈,杀狗熬汤了。梅迎要赶阿随走,它却不停地绕圈,死也不肯离去。

  “阿随,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你曾经动过三次手术,你都在深沉的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遥远的西地兰花的芳香,有一位老人宝贵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续。你走吧,没有任何一条狗有你这样奇特的经历。你到远离人类的地方去吧!”泪水顺着梅迎的面孔,滴在阿随光亮如丝的皮毛上。

  岳北之已经预备了一根棍子,阿随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随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它用温热的舌头,舔了年轻的医学生们的手,用像婴儿一样湛蓝的眼珠,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

  郁臣终于到医院去做了详尽的检查。

  “你的肺上有一处极小的恶性病变。你别紧张,现在手术,一切还来得及!谁给你诊断出来的?他有一双X光的眼睛!”放射科医生对他说。

  部队需要的大量黄连素片,原来是用它溶化在水里,染线。金黄颜色的线,可以在挂包上绣五角星和葵花。

  十

  许多年过去了。

  郁臣因大手术后不宜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家了。

  翟高社是医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岳北之是西部军区卫生部的副部长。他的妻子梅迎,是军医学校的教员。每逢有新学员入校,梅迎在说完所有教诲指导的话之后,会说一句:“桐油罐子装桐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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