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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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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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