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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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