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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您派活吧。这是维修班的全部人马,您派谁下去,谁就得下去。”

  桑平原看看管工们。管工们谁也不看他。没有一个人迎接他问讯而又满怀希望的目光。桑平原又把目先投何永胜,他是班长,是他的下属兼助手,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就象他手下曾经统领过的忠诚的连长排长一样。

  何永胜倒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满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如果派你下去呢?”桑平原小声问何永胜。他知道对付老百姓,昔日命令那一套是吃不开了。现有的体制不能把工人开除,他们不入党,不提干,不上学,他们什么都不怕。桑平原只有同他们商量。

  “我不去。”何永胜极干脆地拒绝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粪汤子能把每个寒毛孔都淤死。”

  桑平原想到了何永胜的回绝,但希望他能小声些,不要将厌战的情绪污染全军。何永胜全不理睬这苦心,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

  “要不让老二来掏吧。”何永胜建议。

  老二是谁?桑平原愣了。军人们都管男人的那东西叫老二。地方上不知是何含义。老二可干不了通管子的事情。

  “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农民兄弟就是老二了呗!到附近农村去雇几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他们也是天天跟粪肥打交道,虱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鼻子早熏聋了。多出几个钱,会有人抢着来的。”何永胜讲完,几个管工频频点头,看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谁出钱?”桑平原听懂了,可他还是要问。

  “当然是公家了。”工人们异口同声。

  又有一个孩子要拉屎。阿姨哄她:“再忍会,过一会厕所就通了。”

  “阿姨,我憋不住了……”女孩子说着哭起来。

  阿姨抱起她,颤颤微微走过污水中垫起的半砖……

  桑平原把草绿色的西服脱下来,衣服象降落伞,被风鼓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一旁的侧柏枝上。桑平原每逢上场和战士们一块打篮球,也是这样随手把衣服一甩,不管是泥泞还是沙土。桑平原把裤子也脱下来。别弄脏了,毕竟不是军装,都是料子的,要爱惜点。

  现在,他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了,浑身的肌腱在白亮的阳光下象受惊的兔子一般鼓起。

  “桑头,你别下去。这可使不得!”有几个人劝。但大多数人不劝,何永胜也不劝。他们相信桑平原是做个样子,有这几个人劝就足够了,够下台的了,何必还要搭进更多的舌头和唾沫。

  桑平原轻轻地把拦阻的人推开了。他不是想做样子,因为这事并不难。比起爬冰卧雪,比起几个月不见青菜,比起一天一夜巡逻上百里,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他们围在这里看,太多余,太兴师动众,太象演戏了。他应该下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很正常。每个在军队干过,起码每个在边防线上干过的军人,都会认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们都离远点。”他对大家说。“但是你得留在我旁边,”他对何永胜说,“指挥着我。不然我可摸不着头绪。”

  桑平原扑通跳下粪池。貌似坚硬的表壳迸溅开来,泛起恶臭。别人都不由自主地散开,唯有何永胜就势蹲了下来,坚守着岗位。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了催泪瓦斯。鼻子倒是在极强的刺激下,早早失却了功能。这挺好,本来他挺为这条事发愁,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怪煞风景。现在什么味都闻不见,真是再好不过。关键是得找到被堵塞的排泄口,在粘稠的黑绿色汤汁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手又无法触得更低,只能凭感觉,凭脚的感觉。皮肤被蛰得很疼。桑平原还是后悔刚才下得太匆忙了,应该把袜子脱掉,那样五个脚趾分开,感觉会更精确。突然,他的腿触到一条滑溜溜的索状物,他吓得一激灵,可别是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西部没蛇,如果有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也就把这毛病治好了。现在,这么多年储存的恐惧,又极新鲜的复活了。又一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蛇?真是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块没酵解的污物罢了。桑平原很为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桑头,你向左摸……对,再向左一点,稍靠下……”何永胜伏在井边,周到地指挥。

  堵塞的部位终于找到了。

  桑平原又脏又臭地站在粪井沿上,由何永胜提着水桶浇他。水凉热正好。温暖地冲刷着他,污水流进粪井。

  “老何,你怎么就能知道哪儿堵了呢?”桑平原问。

  “桑头,你怎么就会打枪的呢?”何永胜回答。

  “学呗。我跟你学维修,行吗?”桑平原说。

  “行啊。只是要交学费。”何永胜很严肃地说。

  “成。明天我就打上一斤酒,提上一只烧鸡。”桑平原诚心诚意。

  “那我就收下您这个徒弟了!”何永胜把一大桶干净水,从桑平原天灵盖稳妥匀细地浇了下来。

  好惬意啊!

  “桑科长,你这么欺负人,还叫人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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