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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桑平原烦躁地抓挠自己的头发。五指叉开,看样子象在梳理,实则在头根部暗暗使劲。一把持下,数十根头发飘散地面,他在感到疼痛的时候,也感到清醒。

  从此后,他就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父母官了。琐碎平凡絮絮叨叨麻麻烦烦,他桑平原既是来了,就责无旁贷地要干下去,而且要干好。

  真窝囊!他生气地又持下一把头发。他熟悉的东西,象奔驰的火车不可挽留地离他而去。不熟悉的东西,象哺乳班、拖鞋、椭圆桌问题,劈头盖脸而来,他需要尽快学习掌握,可世上哪有这样一本百科全书。

  万事开头难啊!还没开头,就难成这样。桑平原暗暗叫苦。早知这样,也许不该回来。算了,吃什么后悔药,先把车修好,剩下的事,慢慢来吧!

  桑平原到车棚检查了一下车。车带轧了。

  “李师傅,你有补带的家什吗?”桑平原从心里觉得李师傅是个可仰仗的人,带着对老年人的尊敬问。

  “有。”李师傅答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桑平原等得不耐烦起来。若是在部队,谁要找什么东西,真是回答没有也就罢了,若是哪个人说有,一准立马起身跑步去找,这是人之常情。桑平原也是这样,哪怕是个战士问他借针,他在回答有的同时会随手把针拿出来。也许他懒得说话,会径直把别人所要的物件找到丢在面前。但关键是事情给办了。话说多说少倒在次要。看来地方上就是同部队不一样,嘴到手不到,先用话填人。

  “在哪?”桑平原忍住不快,穷追不舍。

  这回李师傅干脆不答话,但用眼皮翻了一眼墙角。

  桑平原随着那不情愿的目光指引,看到了一个帆布袋子。

  别看外观不怎么样,袋子里东西挺齐全。桑平原在车棚补好带,一看车子脏得不成嘴脸,便从看车组要了块抹布。看车组一看是新来的科长要擦车,有名工人就撕了件旧工作服,把后背那块最平整干净的布递给他。

  车还是桑平原在部队时买的。西部边塞风沙虽大,毕竟只是尘上,一擦就瓦圈程亮,城市就不行了,烟尘酸硷五毒俱全,车圈已锈出老人斑似的灰团。桑平原好心疼。

  擦车是件成瘾的事。擦了这儿你还想擦那儿,不擦完难以罢手。桑平原最后给车轴膏了点油,用手指轻微一捻,车轮就润滑得如同溜冰运动员一样。拨拉一下车铃,铃声象滚球一样圆润。现在,他的自行车如同一匹整装待发的军马或者干脆就是一辆高级小轿车了。

  这实在是今天唯一惬意的事。

  桑平原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头一看,是李师傅扶着车把站在一旁。

  “老李,有件事,您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厂子附近哪有出租农民房的?”有了刚才的教训,桑平原不想求老李,可除了老李,他又实在不知再求何人。

  “谁住?”老李盯着他问。

  “我。”

  老李注意地看着桑平原,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九

  “这就是厂里给你们安排的住处。”李师傅摇晃着手里一大串钥匙,旋开了阴暗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

  在这种糟烂如纸的门背后,很难设想会有一间结实房子,果然,门刚打开一窄缝,潮湿与阴冷就迫不及待地散布开来,在西部,冷的地方都干燥而通风,给人一种清醒警觉之感。城市的阴冷很象晦涩的深谷,拥滞而霉锈。

  侍到眼睛适应了暗,才看见有斑块在不规则地闪亮,象一汪汪积水。这是医务室堆放旧器械的库房,到处是破损的箱子和歪斜的诊断床,突然,苏羊撕心裂肺地惊叫了一声:“那是什么——是——死人……”她捏住桑平原胳膊的手,象鸡爪似的抖动着。

  地面上撑着一副担架。暗绿色的帆布面有一团污痕,很难判定它的颜色,凭着污浊可想很久以前那是血迹。一袭白布单曲线玲珑地覆盖在上面,口鼻部因为呼吸之故,白布紧紧地贴附于额头和下颔之间,看得出是个脸庞很适中的人。

  桑平原是当过兵的人,但猝不及防之下看到一具死尸,他臂上仍然爆起了米样的粟粒,这不单是恐惧,更饱含着愤怒。

  “你就打算让我们一家人住在太平间里吗?”

  李师傅把钥匙摇得叮当乱响,象一支纷乱的歌:“小伙子,别这么激动。这房子不错,我想住还住不上呢!”

  “我宁愿睡在马路上,也不能在这同死人作伴!你们这样对待转业军人。我要到国防部去告你们!”桑平原义愤填膺,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我保卫过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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