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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能完全听不见。

  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

  “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

  “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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