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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浦为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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