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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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