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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是吗?要真是五个喷嚏,也要吃点药防治一下。”魏晓日认真地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打喷嚏,也许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护土一边说,一边用眼的余光瞟着魏医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传染给病人。”魏晓日这样说着,抽出卜绣文的病历着起来,眉头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薄护士把药配好,自说自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生孩子。够勇敢的了。”

  魏晓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验单,应道:“是啊。”

  薄护士一撇嘴说:“我真担心你们这个计划,将来被人指控为一级谋杀罪。”

  魏晓日猛吃一惊,忙说:“嗨!小声点!你可不要乱说啊。”

  薄护土道:“我怎么是乱说?我只是为你们担心。主要,是为你担心。毕竟啦,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钟先生并不亲临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说不清。”她的眼光变得忧郁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担忧。

  魏晓日思忖了一下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

  薄护土想刚才魏晓日也不为自己子虚乌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里就很不受用。说:“是啊,我当护土这么多年,还从本一天像个老妈子似的,专门服侍着一个贵妇人。好像她生的是个皇太子。”

  魏晓日说:“这个婴儿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许将来要在医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说着,不再关切薄护土有何反应,径直进了卜绣文的病室。

  说是病室,其实是一套温暖洁净的卧房加客厅。到处都是藕荷色,魏晓日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是你要求布置成这个颜色的吗?”他悄声问。

  “是啊。怎么,不喜欢?薄护土问我愿要什么颜色,说钟先生讲了,一切以我的爱好为准。我就挑了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卜绣文调皮地说。蝴蝶癍使她的面容发锈,但情绪却活泼得像个少妇。

  魏晓日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颜色改变一下了。”

  卜绣文翻着眼睛说:“为什么?藕荷色也不是你的专利。”

  魏晓日说:“那也得改。”

  卜绣文说:“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更不要说你的背后,还站着钟先生。”

  魏晓日苦笑了一下说:“你要更正一下。钟先生站在我的前头。”

  卜绣文把魏医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内最有意思的节目。她会精心疏理了头发,穿上名牌的孕妇装,斜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既不使自己显得太膨胀,也毫不隐藏自己的肚子。一种女入对男人和病人对医生的双重反应,交替出现在卜绣文的脸庞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晓日走进客厅,微笑着说。

  “还好。”卜绣文也回应以微笑。其实她今天感觉很不好,昏眩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的后脑。但是,她预备把这个症状放在最后说,因为魏晓日非常负责,一旦同他讲了此时的身体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变化所吸引,立刻变得干巴巴,什么其他的情趣都没有了,开始马不停蹄地询问和检查。

  “我们来查一下胎位。”魏医生严肃地说。

  卜绣文很温顺地躺下了。她很喜欢“我们”这个词,有一种集体的感觉。暗暗寻思,“我们”里都包含什么呢?有她自己,这是没错的。还有魏医生,这也是没跑的。那么,包不包括肚里的孩子呢?应该是包括的了。因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为它做的检查嘛!

  可是,卜绣文一直不想承认那个孩子是人。所以在脑海中,每当想到的时候,她不用“他”或是“她”来称呼,而只用“它”

  魏医生的手轻柔地推动卜绣文的腹部。那个胎儿感觉到了外力的抚弄,顽皮地弹动起来,角弓反张,然后潇洒地舒展,如同做了一个高难的体操运动。

  卜绣文感到剧烈的振荡,好像那个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胆打秋千。

  “胎位还好。”魏晓日补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强。”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它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魏晓日答道:“是个女孩。”

  卜绣文愣了一下。她马上痛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从此,她就不能称它为“它”,而要称它为“她”了。

  卜绣文很想像往日一样,与魏医生谈谈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什么的。在自己的女儿面临着死亡的深渊,自己身体内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时,她对这些平日里很少想到的问题,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说的话。可惜,今天脑袋不争气,痛得好像养了一万条长蛇,上下钻动,容不得她的闲情逸致。她只好拣最关切的问题说:“早早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

  “还好。”魏晓日说。

  “您对我说实话。”

  “这是实话。”魏晓日很坦白地说。夏早早的情况当然不能算好,但对一个自身难保的孕妇来说,你还能说什么?

  “我想看看她。”卜绣文鼓足了勇气,把昼思夜想的愿望说了。

  “这会使情况很复杂。”魏晓日沉吟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允许。我是跟您商最,像个朋友那样。您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和所有过去的朋友都中断了来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处境。”卜绣文苦恼地说。

  “我想孩子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我对践石说,他总是劝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看她吗?你不是已经跟孩子说你到外国去给她找药了吗?她充满希望地等着呢!她见到你,问药找回来了没有,你怎么回答她呢?再说你现在这么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后问你是生了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咱们可说什么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还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这个孩子,马上就能见到早早……他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孩子的劲一上来,心就痛得千孔百疮……魏医生,你说我可怎么办?

  卜绣文眼圈底下皮肤暗淡松弛,显得苍老与焦虑,肯定是一夜没睡。

  魏晓日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早早打个电话。”

  卜绣文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滚了一百遍。只是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怀疑?

  魏晓日说:“就说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亚。”

  卜绣文颤抖的手指,激动电话键。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样的电话,数码嵌在机身里,浑然一体,好像一块古老的石砖。

  “我是夏早早。你是谁呀?”

  女儿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陌生,虽然更虚弱了,可有了一份属于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静。

  “我是……妈妈呀……”卜绣文声音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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